其实, 中不中的,叶厘看的并不重。
能中最好,中不了再考。
他说供江纪到三十岁, 这是假话,他愿意供到六十岁去。
等豆腐泡作坊一开, 他不说财富自由, 但绝对读书无忧。
到时候有钱有闲,想读就读呗。
所以, 他对此次的院试, 看的真不重。
江纪人回来就成。
可此刻这人在哪儿啊?
他郁闷的又看了看头顶的月亮, 随后泄愤似的加快了脚步。
下次他真的真的真的要和江纪一起出门!
一夜无话,次日, 鸡鸣之时,江大河准时送江柳来上工。
叶厘牵挂鲍北元,一打开院门,就立马问:“二叔, 鲍北元怎么样了?”
江大河与江柳进了院子, 江大河率先叹了口气:“我子时去看了看, 烧的迷迷糊糊的,还哭着喊爹。”
回想起那一幕, 江大河有些唏嘘,鲍老哥去的太早了啊,留下这么一个乖儿受亲大哥欺负。
“我就又给他熬了药,还拿湿布巾给他敷敷, 一直折腾到我和小柳来时才睡下。”
“不过温度好像降一些了。”
这话听得叶厘揪心,说到底,鲍北元才十六岁, 搁他上辈子,也就是高一学生。
无忧无虑的小少爷突然没了爹也没了家,但巨大的痛苦未曾彻底宣泄出去,一直憋在心底。
强撑半年,如今风寒来袭,终于撑不住了。
这个小可怜。
他叹了口气,道:“辛苦二叔了,待会我随你去瞧瞧他。”
“不用不用,他好不容易才睡下。再者,有我和你二婶在呢,待会回去我再给他敷敷。”
江大河摇头。
叶厘想了想,道:“那我熬个粥送过去。”
江大河这下子没拒绝,应了下来。
他这侄夫郎的手艺比他婆娘好多了。
他没有多留,匆匆回去了。
叶厘与江大河说话这间隙,江柳已经把石磨上的防尘麻布掀开,还将泡好的豆子从灶房拎了出来。
入秋后,早晚气温下降不少,但推磨是个辛苦活,磨盘依旧留在棚子下。
叶厘与她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进灶房把大米泡上。
泡好后,他端起油灯去后院抓鸡。
他打算做变蛋瘦肉粥。
可家中无肉,县城城门也没开,他只得去后院抓自家的公鸡。
将鸡捉到前院,他搬出小炉子烧水褪毛。
一通忙活,待天边破晓,变蛋瘦肉粥终于好了。
这一锅粥,他放的全是瘦肉,像是鸡腿鸡胸等部位,他将鸡皮全切了下来,只留里边的瘦肉。
因此,这粥油少,味鲜,清淡不腻,营养也丰富,很适合病人喝。
此前天热,不适合喝热粥,他今日是第一次做变蛋瘦肉粥。
家中人多,他用小铁锅做了满满一锅。
他用陶罐盛出来一半,用背篓拎着去了江大河家。
江大河一家正在吃早饭。
如今条件好了,梁二香也大方了起来,桌上除了咸菜,还有一碟子炒鸡蛋。
叶厘将陶罐放下,让他们尝尝变蛋瘦肉粥,他则是跟着江大河去了鲍北元所在的东侧屋。
鲍北元还在睡,之前江大河一直给他冷敷额头、脖子,再加上喝了药,他体温终于下降了些。
叶厘本想摸摸他额头,结果手才伸到一半,江大河就喊起来了:“诶诶,你别碰,传出去了不好听!”
叶厘闻言,暗暗翻了个白眼。
但也听话的将手缩了回去。
江大河上手摸了摸,而后道:“还有点热,待会等药熬好,我喊他喝药。你不用操心。”
叶厘只得道:“谢谢二叔,江纪不在家,辛苦你和二婶了。”
“嗐,这算什么辛苦,顺手的事。”
江大河不在意的摆摆手:“走走走,回灶房尝尝你熬的粥。”
这粥可是关系到冬日变蛋的销量,他很是上心。
灶房里,梁二香、江榆已经喝上了,两人一见叶厘进来,江榆抢先道:“厘哥,你这个咸粥太好喝了。还有里边的变蛋,吃起来和凉拌的完全不一样,但都好吃!”
梁二香忙点头:“对,没想到咸米粥会这么好喝。里边的鸡丝也好吃。”
北阳县以面食为主。
难得喝一次米粥,要么什么都不放,要么只放糖。
这还是梁二香活了半辈子,第一次喝咸粥,再配上变蛋的独特风味,真真令她惊喜不已。
她一直悬着的心,也彻底落下。
就这个味道,怎会怕变蛋滞销?
她一点都不怕!
江大河看江榆、梁二香都赞不绝口,忙端起他那份粥喝了起来。
粥一入口,咸、香、鲜的口感就占满口腔,美味这一感受直冲大脑,他不等咽下去就直点头。
好喝!
特别好喝!
他瞪大眼睛瞧着叶厘,太好喝了!
叶厘被他的样子逗笑:“二叔,你别呛着了,还是先咽下去吧。”
这话说得梁二香、江榆都笑了起来。
梁二香道:“厘哥儿,看来你二叔真的喜欢这咸粥。你教教我,我得空了给他做。”
“好,我今晚再做一次。”
叶厘应下。
但江大河咽下口中的粥,嘟囔道:“哪能这么吃,一顿得花多少银钱。”
大米,变蛋,瘦肉,这哪一样都不便宜!
叶厘无奈道:“二叔,小柳、榆哥儿能挣钱呀,你总说白养两人,那趁着还没出嫁,你赶紧吃点喝点,省得最后便宜外人。”
江榆点了点头:“爹,以后我和姐姐时常买肉,咱家现在吃得起。”
江大河听了这话,心里高兴。
俩孩子都挺孝顺的,除了不是儿子,当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但他嘴上依旧小声嘟囔:“刚买了骡车,省着点花吧。”
江榆笑着道:“娘今个儿还要跟着厘哥学做粥,家里没肉,我待会就进城买肉。”
叶厘一听,立马道:“我来付钱,你多买点,鲍北元估摸着要修养几日,怎能让你花钱?”
“没事,厘哥你经常端好吃的过来,现在轮到我来买好吃的了。”
江榆摇头。
“这哪能一样,你和鲍北元又没关系。你要非得掏钱,那只能我自己进城买了。”
在他眼里,十四岁的江榆还是小孩子。
鲍北元是江纪的同学,如今麻烦江大河一家照顾已让他很不好意思了,怎么能再让江榆掏钱呢。
叶厘语气坚决,江大河想了想,道:“榆哥儿,就用你厘哥的钱。我去买,顺便去私塾打探打探,小纪怎么还没消息呢。”
提到江纪,叶厘自是挂心,忙道:“二叔,那麻烦你了。你多买几斤肉,若是有卖公鸡的,你再帮我买只鸡。”
今个儿杀了一只公鸡,得补上。
江大河应下,之后催叶厘回家。
天已经大亮,江麦、江芽要起床了。
叶厘应好,等会儿他做完豆腐再来瞧瞧鲍北元。
回到家,江麦、江芽正在过滤豆渣。
江柳也快磨完豆子了。
刚才他煮粥时,顺手将早饭做了,余下的鸡皮鸡翅鸡头鸡内脏等部位他配着萝卜炒了炒,正温在锅里。
不过,得等江柳一起吃饭,因此,他也过滤起了豆渣,等江柳磨完豆子,这才摆饭。
变蛋瘦肉粥。
玉米饼子,小咸菜,萝卜炒鸡。
这早饭称得上是丰盛。
变蛋瘦肉粥受到江柳、江麦、江芽的一致好评,叶厘许久未喝,只觉得眼前的粥比记忆中的更鲜美。
鸡丝腌制的刚好,不腥不柴。
粥的调味也好,咸淡适宜,香而不腻。
至于主角变蛋,那自然也是无上美味。
余下的那半锅粥,四人喝完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
江芽小手抓着勺子,眼巴巴的看着叶厘:“厘哥,咱们什么时候再喝这个粥啊?”
叶厘闻言笑:“晚上就喝,待会二叔就进城买肉去。”
“太好啦!”江芽欢呼一声,高兴的扭了两下小身子。
江麦也高兴。
他拿着勺子将碗底刮的干干净净,这才去拿筷子吃炒鸡。
一顿早饭下肚,江柳起身离开。
江麦、江芽跑去喂鸡、喂猪。
叶厘做完豆腐,就带着他们俩去了江大河家看鲍北元。
三人进了门,只见江柳端着水盆进了东侧屋。
江榆正坐在灶房门口做针线。
江榆一瞧见他们,立马起身道:“厘哥,你过去瞧瞧吧,鲍北元又烧起来了。”
又烧起来了?
一句话令叶厘担心不已,忙朝东侧屋走去。
江麦、江芽的小脸蛋上也涌现出关切,迈着小步子跟了过去。
屋子里,梁二香坐在炕旁,正在给鲍北元敷湿布巾。
江柳在炕边站着。
炕上的鲍北元依旧是嘴唇干裂,脸颊上布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锁。
他听到梁二香、江柳喊叶厘,便睁开了眼。
他并没有睡着。
真瞧见了叶厘还有两个小家伙儿,他双臂撑起,想坐起身来。
叶厘忙道:“你躺着吧,别起来。”
鲍北元虚弱笑笑:“躺太久了,想坐一会儿。”
这话的确有理,一直躺着也不舒服,于是梁二香拿起枕头让他靠墙而坐。
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好之后,笑着对叶厘道谢:“早上的粥很鲜美,谢谢厘哥。”
“那我晚上再做一锅。”叶厘瞧着他憔悴的笑脸,也在炕边坐下,口里道:“昨夜昏昏沉沉间,可有梦到鲍伯?”
鲍北元闻言笑容一僵,鼻子又酸了。
他垂下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说句你可能已经听腻的话,鲍伯定然不愿见你这样,他那么疼你,看你这般自罚,心里得多煎熬?”
一句话,说得鲍北元眼里又有豆大的泪珠掉落。
他手紧紧攥着被子,无声哭泣。
梁二香心生不忍,道:“厘哥儿,等他身子好了再说吧。”
“二婶,他这是心病,若是不给他解开,他以后还是会糟践自个儿。”
叶厘也不想戳鲍北元心窝子。
可今日这个事的确令他担忧。
鲍北元是独居,此次运气好,被他给扣下了,万一下次运气不好呢?
“这……”梁二香迟疑。
江柳小声道:“娘,你听厘哥的吧。”
厘哥和她纪哥一样聪慧,有大本事,比她们娘俩会劝人。
梁二香就闭了嘴。
可叶厘根本没有信心能让鲍北元从牛角尖中走去,这个心结,唯有时间能抚平。
他只能各个方向都试试。
于是他问:“小元,鲍伯临终前,是如何嘱托你的?”
鲍北元吸吸鼻子,拿袖子擦了泪,哽咽道:“让我和大哥将、将面馆撑下去,要大哥给我娶亲。”
叶厘抿了下唇。
老人家临终前还幻想着能兄友弟恭。
唉。
他轻声道:“面馆一事,你做不了主。娶亲一事,你可自己拿主意。”
“等出了孝,你寻个媒人给你做媒。”
“成了亲,你就有新的家人,这样鲍伯肯定能放心了。”
“你总得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能将眼闭上吧?”
眼闭上。
这三个字瞬间将鲍北元带回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
他爹,死不瞑目!
他爹临终前死死抓着他的手,没了呼吸后眼睛却依旧大睁。
怪他。
怪他……
他大声哭了起来,浑身颤抖,声音嘶哑,可他的体力根本撑不住这般剧烈的情绪波动,很快就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在心中更为痛恨自己,身子虚得连为亲爹哭坟都费力。
当日磕着脑袋的应该是他!
可转念想到,若真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爹定承受不了这样的痛楚。
心脏好似泡在油锅里,日夜难以安宁。
他爹怎能受这种大罪?
的确不如由他活着。
……
心中思绪万千,渐渐的,他收了哭声。
已是如此。
他的确得让他爹将眼睛闭上……
他定了定神,身子倚着墙,眼睛里的水汽太多,让他视线有些模糊,他正要又举起袖子,这时,一块褐色的麻布帕子出现在他眼前。
梁二香道:“擦擦吧。”
他接了过来:“谢谢二婶。”
用帕子胡乱擦了擦眼和脸,当然,还有鼻涕,而后他红肿的眼看向叶厘:“厘哥,我会好好考虑你的话的。”
“真的?”叶厘有些不信。
“自然是真的。你……拜托你,帮我留意下吧。”他有些艰难的开口。
这话一出口,他就不好反悔了。
叶厘闻声,信了几分:“好,我多多留意。”
这事不急。
所谓守孝三年并不是真的三年,在大夏,三年的实际日期是二十五个月。
而且,这个规矩也是视人而定。
底层小百姓在温饱线上挣扎,没谁关心是不是真的为长辈守孝三年。
律法不强求,旁人不苛责。
但鲍北元心中愧疚,肯定会守满三年。
这才过半年,时间还长,他慢慢找。
鲍北元哭了这么一场,待情绪稳定了,疲倦顿时袭来。
叶厘便劝他休息。
他也没逞强,又躺了下去。
于是留梁二香守着他,叶厘领着两个小家伙和江柳出了屋子。
叶厘瞧着江柳手里那块沾了眼泪鼻涕的帕子,道:“扔了吧,我给你布料,你再缝一块新的。”
江柳摇头:“没事,洗洗还能当抹布。”
哪能就扔掉呢。
太浪费了。
叶厘:“……”
也是。
他和江榆打了招呼,而后带着江麦、江芽回家。
离中午还早,两个小家伙一回家就拎着背篓出门了。
现在还没到深秋,路边的青草尚在,他们俩还是得割草去。
叶厘扫了扫院子,又洗洗擦擦一番,完事后他站在院中发了会愣。
回了神,他瞅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门口的枣树上。
枣子已经熟了,红通通的挂满枝头,瞧着很是喜人。
他拎着一个小背篓,蹭蹭蹭上了树。
他摘了一背篓枣子,准备让叶两也带走些。
从树上下来,他洗了几个枣子,坐在棚子下慢慢啃。
枣子又脆又甜,是难得的佳果。
对于村人而言,这也是不小的财富。
过几日江福正就会组织人上坡摘枣子,会有专人来收,收益给村人平分。
一般来说,靠着枣子,每户每年都能挣上一贯多的银钱。
这可不算小钱。
每年这时候,村中老少齐上阵摘枣子,热闹的就像是过年,江纪要是再不回来,那就要错过这种热闹了。
想到这人,他盯着饭桌上的空碗发愣。
好一会儿后,他长长呼了口气。
心口堵得慌,他抬手揉了几下,而后站起身,准备将碗放回灶房。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铜锣声传来。
他看向声音来源处,江满堂这会儿敲什么锣?
快速将碗放回灶房,他打算出去瞧一瞧,好排解心里的空落。
锣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说话声,不止是江满堂一人。
他更疑惑了,抬步朝院门口走去。
还未走到门口,他听到了吕大娘有些远的喊声:“厘哥儿厘哥儿!中了,中了!”
中了?
这两个字刚入耳,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熟悉的、不太熟悉的都在喊他,还说着中了中了,一同响起的还有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有很多人在朝着他家跑来!
中了二字,也由耳朵入脑,分析出了眼下的境况。
江纪中了。
他的好相公一次就过了院试,成了秀才。
多年的苦读,终有了回报!
他叶厘,也成了秀才夫郎!
他忙跑出家门,只见门口的小路上,除了正朝着他跑来的乡亲,后边还有两个衙役骑着马慢步而来。
其中一个衙役手中敲锣。
另外一个衙役则是手中举着一个卷轴般的物件,应是传说中的报帖。
衙役身后就无人了。
江纪没回来。
因离得远,官府的信件比考生的脚程快,所以,捷报先到家是正常的。
只是,如此喜事,正主不在,这喜悦就有些不够浓。
不过,想到江纪已高兴过了,他不由也笑了起来。
小事,待江纪回来,再庆祝一次就是了。
他小跑着又回了院子。
他拿喜钱去!
等叶厘拎着一贯钱出来,冲在前头的村人已经进了院子。
两位衙役也到了门口,还下了马。
一句句的恭喜令叶厘笑开了花。
两位衙役走上前来,瞧见叶厘手中的钱,脸上的笑容深了许多,他们一边将手中的报帖交给叶厘,一边连声道喜。
叶厘一手接过报帖,一手将那贯沉甸甸的铜钱递了过去:“辛苦官爷跑一趟,这些钱拿去吃酒。”
那两位衙役笑吟吟的将钱接了过去。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江福正从家中赶了来。
江福正一来,叶厘就有了主心骨,他其实不擅应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