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年来, 余采一直都被照顾的很好。
出门有健妇王嬷嬷,在家中也有丫鬟、小厮伺候。
但是,他也有不便的地方, 比如沐浴时进出浴桶。
浴桶对他而言真的不友好,每次都跟上下马车似的, 他不仅得踩着凳子, 还要有人站在旁边扶着他。
赤身裸体爬进爬出,哪怕王嬷嬷等人跟了他多年, 他还是会害羞。
那夜被彭希明一提溜, 这个需求, 一下子就落到了实处。
落到了具体的人身上。
彭秀才的手好大!
彭秀才的力气,也好大。
若是真成了亲, 那沐浴时就可以把他抱进抱出。
这多方便呀。
况且,彭秀才除了力气大,还体贴。
怕他再滑倒,就默默的跟在他身侧。
多知冷知热呀。
他不求对方上进、有出息, 能这般与他相处, 他就知足了。
他阿爹口中的一时愉悦, 不就是指的这些?
所以,经过年三十那晚的纠结, 大年初一他就下定了决心,就是彭秀才了!
于是他派人去半闲居发红包——为了让彭希明拿到红包,当日值班的所有人都有红包。
而且,他也反悔了, 不肯再听从家中的安排去和童生郎相看。
只是,不知彭秀才如何想。
虽然彭秀才想娶富家小哥儿,可他腿脚不便……
余采冷不丁抛出一枚炸雷, 可把叶厘吓了一跳。
心里有人了?
谁啊?!
他瞬间抓住了余采的手:“采哥,你对谁动心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叶厘的反应,在余采的预料之中。
只是,想到腊月十六那日,叶厘极力劝他考虑彭希明他却不为所动的场景,尴尬二字顿时叫他红了脸。
尤其当时他还说什么“天底下的好人多了去了,他总不能见一个就喜欢一个”。
当时嘴巴有多硬。
此刻就有多羞于启齿。
可谁叫彭秀才的确合他心意呢。
被笑话就笑话吧。
他这会儿坦诚,也是想让叶厘给他出出主意。
平生头一次喜欢人,这三日他一会儿甜蜜、一会儿忐忑。
个中滋味,实在是煎熬。
于是,他一脸不好意思的道:“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不是别人,正是……彭秀才。”
“……谁?”
正准备拍着心口发誓保证不笑的叶厘,愣住了。
“彭希明呀。”
余采重复。
清秀的双颊已经通红。
可叶厘已经深深惊住了。
彭希明?
“……不是,他抱你了啊?!”
这下子余采双眸也睁大了,赶紧摇头:“没有!”
“那你态度咋变得这么快?而且还一直强调能不能抱得动你?”
叶厘疑惑。
余采:“……”
他抿了下唇,解释道:“就是年三十那晚,他……”
随着他的解释,叶厘明白了,不等他说完,叶厘就笑了起来:“竟然是英雄救美!”
“……没有。”
余采羞赧,摇头否认。
“的确像是话本小说里的情节呀!采哥,你强调的对,强调的好,你就该找一个能抱得动你的!”
叶厘笑着对余采竖了竖大拇指。
很坦诚嘛。
一点儿都不扭捏。
身为土著小哥儿,能有这份干脆,实在是不错。
但余采脸红的厉害:“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怕他拒绝,到那时,他肯定不会留在半闲居了。”
“彭家日子好了没几日,我这样做,岂不是在造孽?”
“没事的,这不是有我在嘛,看在他是个好人的份上,我还能叫彭家回到从前吗?”
“嗯……这样吧,我探探他的口风。”
叶厘很快有了主意。
他将想法同余采一说,余采甚是惊喜:“好厘哥儿,还是你点子多。”
叶厘得意:“嗐,正常发挥而已。”
余采闻言笑了起来:“若真成了,给你记头功。这谢媒礼,绝不会少你的。”
“还有谢媒礼啊?”
叶厘也笑了起来:“那我可等着了。我觉得彭秀才,有九成九的几率会应下。”
只要彭希明点头,那彭家就无需花上三年时间去解决彭二弟、彭小妹的亲事。
彭家会一步就跨出困境,进入衣食无忧的小康水平。
少走十年路,这真不是夸张。
以彭希明对自家人的愧疚,怎么会拒绝这个机会?
况且,余采除了腿脚不便,那真真是没有缺点。
不仅长的好、性子好,还善良。
彭希明能寻得这样的富家小哥儿,那是祖上冒青烟了。
除非彭希明脑袋被驴踢了,不然肯定会答应的。
有了叶厘的法子,余采高兴了起来。
不过,只要没见着彭希明点头,那他心里还是忐忑的。
因此,他干脆转移了话题,同叶厘说起了蛋挞的事:“芋泥饼虽美味,但吃多了肯定会腻。这个蛋塔来的正是时候,做法复杂吗?”
蛋挞的挞是英文音译,因此昨个儿叶厘将蛋挞做出来后,将其改名为蛋塔——一层一层的,像是塔。
叶厘将蛋挞的做法告诉他:“做起来也不算特别麻烦,但费功夫,就算厨子能做,那一日也做不了太多。”
余采:“能做便好,物以稀为贵,正好吊一吊贵客的胃口。”
不能吃个痛快,那才会一直念叨呢。
叶厘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就笑着道:“那价格也高些,一个就得七八文钱。”
“低了。”余采摇头:“和面时又是油又是炼乳,蛋塔液也是羊乳、鸡蛋、糖,更别说珍贵的芋泥了。”
“依我看,凑个整,十文一个吧。”
“……那就十文。”
叶厘点头。
他两辈子都是小百姓,实在是不了解有钱人的世界。
所以余采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方子你白教给我,我也不好一直占你便宜,这样,每卖出一个,分你两文。”余采又道。
“不必,这……”
叶厘话还没说完,就被余采打断:“反正一日也卖不了多少,你分不到什么钱的。”
想到蛋挞的繁琐做法,叶厘便点了头。
以半闲居那点场地,的确做不了太多。
刚敲定此事,外边就有小丫鬟来报,午饭好了,吴夫郎让他们俩到正房去。
今个儿的午饭甚是丰盛,大圆桌被摆的满满当当,不仅有鸡鸭鱼羊,还有牛肉鲍鱼燕窝以及山珍,真真叫叶厘开了眼。
吴家把压箱底的好东西一股脑全端上来,纯纯是因为他是余采的好朋友。
于是他就敞开肚子大吃。
他越不客气,吴家人就越高兴。
余世亭拿出来的也不是普通酒水,而是葡萄酒。
满桌大人小孩都能喝。
这等果酒,叶厘可舍不得买,如今遇着了,他也跟着尝了一杯。
冰冰凉凉还甜滋滋,很是解腻。
午饭吃完,余采舍不得叶厘走,不过,他还想瞧瞧彭希明,毕竟这都要三日未见了呢。
于是他就乘着马车,和叶厘、江纪一道去了半闲居。
今个儿半闲居的生意好了些。
他们到时,一楼有几桌食客。
伙计们已全部上工,食客少,因此众人都很清闲,三三两两的站在角落里,等着食客召唤他们。
彭希明也站在角落里,肩膀上还搭着条擦桌子用的布巾。
叶厘扶着余采进了店内,余采借着打量一楼大堂的状况,不动声色的在伙计堆里寻到了彭希明。
恰好彭希明也望了过来,视线对上,他心中一紧,面上却是跟从前一般只轻轻点头。
可谁知彭希明竟上前一步,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身子顿时僵硬了起来。
叶厘正扶着他,察觉到他的异样,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瞧见彭希明,叶厘就笑着先打招呼:“彭兄,明个儿我和江纪有空,要不,你买两斤肉去野枣坡,咱们在家里聚聚?”
他指的是之前彭希明承诺的要请他和江纪吃饭一事。
这事儿原定于江纪放假后。
但他和江纪不想让彭希明花这个钱,于是就一推再推。
不过,现在要试探彭希明的口风,那这事就成了正大光明的理由。
彭希明听了这话,下意识摇头:“这怎么成?在城里寻个饭馆,点上几个菜,省得你在灶房忙活了。”
手头宽裕了,他原定的肉丝面也升级为了炒菜。
叶厘笑眯眯的道:“普通饭馆的厨子,哪有我厨艺好?况且,在外边吃饭,同样的钱,肯定是在家里吃的更撑。”
“还有,明日也没多少饭馆开门。”
“就这么说定了,就明个儿,你来野枣坡。”
说完,他暗暗用力握了下余采的手臂。
余采立马道:“厘哥儿说的是。彭秀才,过年这几日你一直守在店里,着实辛苦,明个儿你就好好歇一日吧。”
“工钱照算。”
“这……多谢掌柜。”
彭希明迟疑一瞬,应了下来。
不过,他瞧向余采的脸上显出几分关切:“您风寒可好了?”
这一句问候,险些让余采乐出声来。
哎呀,彭秀才关心他呢。
努力绷住心中的笑,免得嘴角翘的太高,他摆出往日那种温和的浅笑:“喝了几日药,已好的差不多了。”
“有劳彭秀才挂念。”
“应该的应该的,您这么仁善,理应百病不沾,康健安泰。”
彭希明由衷道。
不过,他这种祝福,叫余采刚才的雀跃,一下子消了半截。
唉,彭秀才这是拿自个儿当菩萨供呢。
但这种好感,总比没有强。
想到明个儿叶厘的行动,他不由期盼了起来。
江纪、叶厘没有在半闲居久待,略坐一会儿,他们夫夫就同余采各回各家。
到家时,还没进门,就瞧见江芽站在门口,小手还抓着去年鲍北元买的大风车。
小家伙眼睛好使,很快也发现了他们俩。
于是就乐颠颠的朝他们跑来。
待上了牛车,小家伙往叶厘怀中扑,口里还喊着:“厘哥,好想你和大哥啊,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天都要黑啦。”
大半日没见着厘哥和大哥,他在家里等不及,就跑到门口等了。
叶厘被他逗乐,捏捏他的小脸蛋:“因为我们去给你和小麦打包好吃的了。”
“好吃的?什么东西?”
江芽朝叶厘身后的背篓望去。
“三样点心,一包牛肉,还有一陶罐葡萄酒!”
叶厘笑咪咪的道。
“哇!”
小家伙眼睛瞬间亮了。
牛肉?
葡萄酒?
他都没吃过诶!
厘哥果真说话算话,带的好吃的也太多啦!
江芽乐坏了,双眼放光的打量了背篓之后,就又抱着叶厘的脖子在叶厘怀中扭来扭去。
小嘴巴还嚷嚷着厘哥真好厘哥真好,看得叶厘、江纪都不住的乐。
葡萄酒和牛肉,叫江麦、鲍北元也稀罕得紧。
牛肉这东西,很难出现在普通人家的餐桌上。
至于葡萄酒,那就更珍贵了。
以鲍家从前的家底,鲍北元长这么大,也没喝过几次。
此次叶厘带回来了足足两斤,每人都能尝上一小碗。
尝完之后,剩下的叶厘就收了起来,明个儿还要拿它待客呢。
余采对彭希明,已由同情转为了心疼。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让彭希明吃些好的。
大年初四。
叶厘吃了早饭,没有休息,直接撸起袖子做蛋挞。
这是拿来招待彭希明的。
而且,为了防止鲍北元还有两个小家伙碍事,他叫他们仨去作坊那边帮忙干活,而后中午在江大河家吃饭。
彭希明是巳时正到的,手里还拎着两斤桂圆干。
肉铺都关着,他买不到肉,转了一圈,最后进干果铺买了些桂圆。
上次住在江家时,他发现江家人挺爱吃干果的。
不过,桂圆干一斤一百八十文,他买了两斤,叫叶厘有些不好意思。
彭家条件明明不好的。
同彭希明客气了几句,之后,他端上茶水、蛋挞,叫江纪陪着彭希明聊天,他则是撸起袖子,准备进灶房做饭。
彭希明哪好意思让叶厘一人在灶房忙活。
而且,彭希明也是做惯这些活计的,他忙道:“我也帮忙吧,我什么都会些。”
叶厘推辞了几句,见他坚持,就道:“灶房里柴火不够了,你去拾些干柴吧,就在新屋后边的棚子下搁着。”
彭希明应好,拎上篮子去拾干柴。
干柴都被劈成一尺多长的小段,他很快就装满了一篮子。
起身,他拎着篮子朝灶房走。
绕过新屋,还未靠近灶房,远远他就听到叶厘道:“唉!愁死了,偌大的北阳县,竟寻不出一个能与采哥相配的相公,你说说这都什么事。”
“……”
彭希明脚步下意识顿住。
连呼吸都放缓了。
余掌柜,要说亲?
叶厘的话还在继续:“他明明要求不高,结果那个武举子还敢嫌弃他,真是气死我了,藏头露尾的,肯定长的丑!”
“?”
彭希明眉头瞬间皱出好几条横纹。
什么情况?
一个武举子,嫌弃余掌柜?
还没等他消化完这句话,江纪的声音响起:“你消消气,这种事讲究一个两情相悦,人家不肯,也没犯法不是?”
“可采哥的要求真的很低啊!能照顾他,读过书,人好,就这三条!”
“结果竟寻不着合心意的,老天不公!”
叶厘说着,声音听上去更气愤了:“他当年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平白受此大罪,但依旧温和、良善。多好的人啊!”
“但凡有良心的,都会心疼采哥,又怎会嫌弃他身有残疾?”
彭希明:“……”
他怔怔站在原地。
脑子被这几句话所蕴含的信息冲击得有些失控。
对啊,余掌柜这样的人,但凡有良心的,都会心疼他的遭遇,又怎会嫌弃他?
太可恶了!
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和余掌柜说亲!
没想到,堂堂县尉之子,只因这点事,竟被一个武举子给嫌弃了,余掌柜又做错了什么?老天的确不公!
明明余掌柜已经将标准压的那么低,都低到泥土里了,可竟还寻不到一个合心意的。
真是、真是……
他脑中出现余采那张总是温和的脸,这样如珠似玉的人,为什么要遭受这些难堪和羞辱?
凭什么?!
他暗暗咬牙,没拎着篮子的左手也紧握成拳。
若那个武举子在眼前,明知打不过,他也要冲上去为余掌柜讨回公道!
也不知余掌柜背地里,暗暗掉了多少泪……
强烈的心疼涌上他心头,叫他又是气愤又是难受。
是他无能,不能护着恩人!
可就在此时,叶厘又道:“唉!罢了,现在说这些没用。”
“总之,你、我都留意一番,看有没有合适的。”
“特别是你,你在县学,认识的书生多,很容易找到符合采哥要求的人。”
听了这话,彭希明还未反应过来,就听江纪长嗯一声,有些犹豫的开口:“你看彭兄如何?”
这六个字一出,顿叫彭希明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
彭兄、彭兄……
江老弟竟有意撮合他与余掌柜?
……
脑中又闪过余采的脸。
温和、清秀、白皙。
犹如夜空明月,美好的叫他只敢远观。
可这样的人儿,江老弟竟想说给自己?
他呼吸急促了起来。
心脏也跳的更快,一声一声如同擂鼓,叫他除了呆愣原地,再无别的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终于小些了。
发热的脑子,也稍稍降温。
他失焦的双目,下意识看向了灶房。
只见江纪站在门口,一脸疑惑的瞧着他:“彭兄,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叶厘要炒菜了。”
“……”
他想张口问问江纪刚才的话可是真的。
可等双唇张开,他竟没能发出声音——刚才太激动了。
他赶紧咳嗽了几下,好让声音恢复正常。
可恰好有风吹了来,寒气逼人,他不由打了个冷颤,大脑瞬间清明了。
他、竟然还真肖想起了余掌柜?
……
可、可余掌柜寻不着合心意的。
若是再找其他人,会有再次受伤害的可能。
但他不会!
他绝不会伤害余掌柜,他敢拿他的命发誓,这辈子都会好好护着余掌柜。
其他人能做到这一点儿吗?
而且,其他人有照顾腿脚不便之人的经验吗?
没有啊!
余掌柜已经受过羞辱了,将余掌柜交给其他人,他实在是不放心!
想到这一点儿,他不再犹豫,当即问:“江老弟,你当真要给我和余掌柜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