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采这一番话, 叫叶厘惊讶极了。
他皱眉问:“采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太突然了吧!
余采继续苦笑:“之前我阿爹托我爹帮我相看合适的人选,昨个儿下午, 我爹去了我家。”
“他这段时日,还真用心给我找了。”
“只是, 他找的是个丧妻的武举子, 府城那边的。”
“……武举人?”
叶厘震惊。
不是,吴夫郎的要求不是读过书、家风正、人好就行了吗?
余县尉怎么给寻了个武举人啊?
都是举人了, 哪里是余采能拿捏得住的?
这不是瞎搞吗?
叶厘的疑惑明明白白, 余采就解释道:“他这些年, 一直觉得对不住我,他觉得我阿爹的要求是委屈了我, 于是就自作主张,想给我寻个好的。”
“这……这也不至于寻到武举人头上吧?”
叶厘还是觉得余县尉此举荒谬了些。
余采看他表情,知道他是不太了解这些,就解释道:“武科的举人, 远不如文科的举人有地位。”
“武举人不能谋官, 免税的田地亩数也只有文举人的一半。”
“而且, 文举人还能在私塾当个夫子或者是进县学谋个不入品级的差事,但武举人出路不多。”
“不过, 也算是吃喝不愁。”
叶厘听完此话,顿时恍然,这听上去跟吴家差不多?
那余县尉也不算乱点鸳鸯谱?
可这里头具体是什么情况?
看叶厘欲言又止,余采就苦笑一声, 继续道:“咱们县因为情况特殊,朝廷每年都会发一笔银子,叫县令大人自行招募训练乡勇兵。”
“我爹身为县尉, 负责此事,这个武举人,想在乡勇兵中谋个教头的差事。于是我爹就想撮合一下。”
他话音落,叶厘立马在心中点头,那余县尉此举有些道理啊。
虽说这配置是典型的凤凰男配置,可余县尉也是爱子心切。
而且,余采也不要求一世相守,将来能好聚好散即可。
正这么琢磨着,谁知余采又道:“我爹介绍我时,没说实话,那武举人以为我是微跛,不影响日常生活。”
“结果他悄悄去了半闲居,他发现我跛的厉害,便连差事都不要了,又回了府城。”
叶厘:“……”
而余采回想起昨个儿下午得知此事的情形,他鼻子一酸,心中苦楚瞬间泛滥。
难堪。
太难堪了。
可这也怪不得那武举人。
这种事,本就是讲一个心甘情愿。
叶厘看他要落泪,慌忙道:“采哥,媒人的嘴,骗人的鬼嘛,我以前还听过一个笑话,说有媒人给一个小哥儿介绍时,说对方身高八尺,可那小哥儿真见了面却发现,那男人是跳起来后身高有八尺。”
余采:“……”
这则笑话,对他而言着实新奇。
冷不丁入耳,瞬间将他心神吸引了过去。
可他眼眶里都冒水雾了。
这叫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而叶厘见笑话有效果,就再接再厉道:“还有一个,那媒人给小哥儿介绍说,对方吃过公家饭,可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余采问,好奇心被吊的高高的。
吃过公家饭,那不就是曾在衙门里有过差事?
叶厘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原来啊,媒人嘴里的公家饭是牢饭,那男的蹲过大牢!”
余采:“……”
与叶厘对视了片刻,他再也忍不住,抿嘴笑出声来:“你都从哪儿听来的?”
“从前跑到镇上玩时无意中听到的。”
叶厘随便扯了个借口。
他说这些,一是想要逗余采开心,另外也是想替余县尉解释两句。
于是他又道:“采哥,你长的好,余县尉想的应是先让你们见面,说不定见了面就会中意了呢。”
“况且,你又不是没人伺候,大户人家不缺奴仆,可能在余县尉眼中,这一点儿并不重要。”
看余采收了笑意,神色落寞,他忙安慰道:“当然,我不了解情况,可能说错了。”
“但世上这么多人呢,以你的条件,总能寻一个合心意的。”
“再者,那个武举人连面都不敢露,指不定长成什么样呢。”
“没必要让此事影响你的心情,不值当。”
不值当?
余采抿了抿唇,他何尝不知不值当。
他难过的是,此事打破了他心中的幻想。
想谋差事的武举人,因为嫌弃他,连大好差事都不要了。
他真的只能按照他阿爹说的,向下寻找。
其实,一开始听到他阿爹定的要求,他也觉得委屈自个儿了。
他是瘸了些,可他有钱呀。
他长的也不差。
不至于只有读过书、家风正、人好这三个要求吧?
可经此一事,他明白了。
还真是但凡条件过得去,那就瞧不上他。
他大哥说的对,他要是成亲,那真是好日子过够了自找苦头。
想到此,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懊恼,道:“上次,我拿你的话,堵住了大哥的嘴,事实证明,是我不对。”
“大哥是真的为了我好。”
“……采哥!不要这么悲观嘛。”
这不是还有个彭秀才吗?
但叶厘心中有疑惑,于是他问道:“不过,采哥,你先告诉我,余县尉特意将此事告诉你,他接下来是有什么打算吗?”
若是没打算,干嘛将此事说出来给余采添堵?
余采闻言,长长呼了口气,他瞧向叶厘:“他是想让我看看读书人里有没有合适的。”
“咱们县那些习过武的,都不合适。”
“特意将此事告诉我,是想邀功,好证明他是真的为我费心了。”
叶厘有些语塞:“这……”
单单为了邀功,就给余采添堵啊?
而余采低头,瞧向地上铺着的青砖,他神色有些茫然:“他这些年,一直想为我做些什么,从前是逢年过节就给我买布料首饰,塞钱。”
“今年得知我想开铺子,就与人置换了半闲居的店契。”
“但我阿爹说,他是怕了,怕有更多的报应。”
“因为当年我阿爹骂他一切都是报应,再忘恩负义,那连官职都保不住。”
“我阿爹说,他对我好,是想保住官职。”
叶厘:“……”
就很复杂。
他正准备感慨余县尉其实还算尽了点父亲的责任,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嘛,不能简单的用非黑即白去定义。
可没想到,余县尉竟是怕再遭报应吗……
正无语着,余采却是看了过来:“厘哥儿,你知道吗?其实当年他与我阿爹,一开始是留了一丝体面的。”
“我阿爹与爷爷、奶奶不和睦。自打他成了百户,我爷爷、奶奶就威风了起来,对我阿爹呼来喝去,还学大户人家立起了规矩,什么伺候吃饭、洗脚之类的。”
“我阿爹何曾受过这份气,就同他大吵了一架。”
“他就让爷爷、奶奶留在了老家,省得我阿爹再受气。”
“可谁知会遇到流寇。”
“……那当年他埋怨过吴伯伯吗?”叶厘忙问。
余采摇头:“可能是没来得及埋怨吧,因为当时一得到消息,他纳的那位就发疯去砸我,我阿爹气得大骂了他一顿。”
“他理亏,就算事后反应过来心有埋怨,也没脸讲出来。”
叶厘:“……”
这怕是要憋死了吧。
活该。
余采叹了口气,继续道:“他可能是怕担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亦或者是真心感念吴家的恩情,反正当年对我阿爹还算敬重。”
“如果没有流寇,我家就如这世上无数的官宦人家那般,正室侧室,嫡嫡庶庶搅合成一团。”
“现在想来,这种日子除了无趣,还疲累。”
“我不想去猜他为什么对我好,更不想让我的孩子也遭遇这些,阿爹口中的一时愉悦,我也不期望了,太累。”
“还是一个人好。”
已老实。
他真的老实了。
他这般心灰意冷,叫叶厘看的除了同情,还有心疼。
说实话,叶厘与余采挺谈得来。
余采虽是县尉之子,但在他这个乡下夫郎跟前,从不曾端过架子,有过什么高姿态。
而且,芋泥这么高的利润,可因为有余采在,他是半点担忧都没有,余采肯定会罩着他——
余采虽学会了芋泥的做法,但没有撇开他单独在半闲居卖芋泥。
所以,于公于私,叶厘都是希望他能幸福的。
这么好的青年,就该幸福!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个儿挑明得了。
让失恋之人走出伤痛的最快方法,那就是塞个新人给他!
于是叶厘当即道:“采哥,那就看看咱们县的书生,说不定有合适的。”
但余采摇头:“不看了。老话不是说,负心多是读书人吗?”
“可眼下有个还不错的呀。”
“……谁?”余采好奇的看向他。
叶厘指了指前院的方向:“就彭秀才。”
“彭秀才?”
余采吃惊不已,双眸几乎是圆睁。
彭秀才?!
叶厘一脸认真的点头道:“采哥,我这可不是乱撮合,他有功名,模样也可以,人也不邋遢,就是家里穷了些。”
“可人勤快啊,端茶倒水都是做惯了的,届时照顾起你来完全不会生疏。”
他解释的头头是道,叫余采不由想起彭希明自行上门应招的那一幕。
余采难以置信的瞧着他:“厘哥儿,是你特意让江纪告诉他半闲居要招人的?”
那会儿就生出撮合的心思了?
叶厘又点头:“是我。不过,旁的我一个字都没说,他不知此事。”
“如今也只有你、我、江纪三人知道,你有事无事观察一下,不影响什么的。”
余采:“……”
他蹙眉抿嘴,此事对他而言太过震惊。
他毫无准备。
彭秀才?
厘哥儿竟然觉得彭秀才合适?
彭秀才、彭秀才……
他不由在脑中搜寻关于彭希明的点点滴滴。
其实他与彭希明的接触不多,他是掌柜,彭希明是伙计,他在意的是彭希明干活有没有偷懒,有没有尽心。
旁的方面,嗯……他对彭希明最大的印象是此人身上没有酸腐味。
放得下身段,能大大方方的承认家贫。
不虚伪。
也不跟有些书生似的爱抱怨怀才不遇、自怜自叹。
更不自持身份,鄙夷其他伙计或经常咬文嚼字、卖弄学识。
整个人就很坦荡、朴实。
但更多的,他就不了解了。
当日彭希明求他说想在假期转为全天工时,也只说了家贫。
具体怎么个贫法,他一概不知。
但瞧着的确不像是有不良嗜好的。
至于模样……
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要说有多出众,这没有。
但他也不讨厌。
如此一想,他下意识瞧向叶厘。
见叶厘正一脸期盼的盯着他,莫名的,他心中涌出几分不好意思:“你怎么会想到他?”
“他合适呀,读过书,模样不差,人瞧着也好,至于家风这点,就得你悄悄去求证了。”
叶厘笑着道。
“……他不一定瞧得上我。”
余采垂下了眸子。
他巴巴的去打探了,结果人家跟昨日那个武举人似的,根本瞧不上他。
那多尴尬。
到那时,彭秀才定然无法在半闲居待下去了。
人家本就家境贫困,若是没了半闲居的活计,那他不是造孽吗?
叶厘劝道:“采哥,你可别妄自菲薄。再说,你这是筛选嘛,也不一定非得是他。但先摸清楚他家里的情况,这完全可以啊。”
余采:“……”
片刻之后,他摇头:“还是算了。”
他不想再经历昨个儿那样的尴尬了。
叫厘哥儿知道一次,已是丢脸了。
他不想再丢脸。
打定了主意,他笑着瞧向了叶厘:“好厘哥儿,我知你是为了我好,你也是真的为我花心思了,我心中感激。”
“但这事随缘吧,不强求。”
看叶厘还要再劝,他就笑着道:“咱说说芋泥的事,我瞧着,一日三百斤也是不够的,要不要再往上提一提?”
“……你想提多少?”叶厘问。
“三百五十斤如何?你那边忙的过来吗?”
“忙的过来,那就暂定为三百五十斤。”
可以请高君过来帮忙。
这也算是自己人。
高君因为身子不太好,一直没进作坊。
做芋泥这活儿除了冻手,其实不累。
敲定了这个数字,余采又笑着道:“好厘哥儿,你为了我,还提前把江纪送去了县学,这样吧,明个儿将江纪接来,你们俩去三楼清静清静?”
叶厘摇头:“不用,我明个儿去找他,在小饭馆里凑合一顿就行了。”
“不过,采哥,这样的恩爱,你就不想有?”
余采:“……”
怎么又转回来了。
他当然想。
可这不是遇不上嘛。
想到彭希明,他咬了咬唇,反正他是不会主动去打探彭家的情况的。
他不要再丢脸。
余采这般想法,叶厘倒也理解。
他没有再劝,因为他已经有办法了。
不过,今个儿有些晚了,他从半闲居出来,直接回村。
进村后,他去江大河家放牛车,可谁知江大河家没人,他便赶着牛车回自家。
结果,进了家门后,只见江大河一家还有江大川、高君都围在水井旁洗芋头。
这下子省事了,叶厘当即聘用了高君、江大河、江大川三人。
利润这么高,哪能让江大河、江大川白帮忙?
他又不是黑心资本家。
况且,多了三人,那梁二香几个就能轻松些了。
于是,第二天,他送去半闲居的芋泥,高达三百五十斤。
将芋泥放下,他来不及为今日的收益高兴,他匆匆赶往布庄,又是报尺寸又是买布料,紧赶慢赶,他在县学下课时准点到了县学门口。
见着江纪,两人去常去的面馆吃饭。
坐在小饭桌旁,叶厘将他的办法告诉给江纪:“你同彭秀才说说,让他爹效仿石老爹来咱们村买变蛋,这多少是个进项。”
用这个法子摸一摸彭家的情况,绝不会惹任何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