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这日, 江大河依旧是凌晨就起床了。
原本作坊夜里的值班是轮流的,可他在作坊睡习惯了,于是这俩月他就一直由他值班守夜。
今个儿的二十斤豆腐泡, 昨个儿他们一家四口就已经做好了。
现在要做的,是明日的豆腐泡。
二十斤豆腐泡, 只需要四十斤豆腐。
不过, 过年嘛,豆腐泡拿来炖肉挺香, 叶厘就叫他多做一些, 自家用来吃。
于是昨晚他就多泡了些豆子。
一共二十斤。
出了小屋子, 他习惯性的抬头看天。
今个儿有些冷,而且头顶不见一个星子, 定然又是阴天。
他先用炉子把热水烧上,水开洗漱,刚洗完脸,江柳、江榆牵着牛、骡过来了。
二十斤豆子, 爷仨一起开工, 很快就将豆子给磨完了。
之后江大河自个儿过滤豆渣, 江柳、江榆去叶厘家做芋泥。
此刻,天还没亮。
叶厘和两个小家伙照旧没起床。
今个儿刘饴、叶阿爹不在, 但江纪不赖床,江柳江榆到时,他已将两锅芋头给蒸上了。
今个儿只做一百斤芋泥。
所需的炼乳,昨个儿下午也已做好。
因此任务很轻。
待芋头蒸好, 江柳、江榆两人做芋泥,江纪进灶房做早饭。
于是等叶厘慢腾腾起床,芋泥做好了, 早饭也好了。
江纪煮了红枣小米粥,特别粘稠。
他还将昨个儿炸的鸡块、肉丸子馏了馏,往里边放些醋、葱姜,甭管是鸡块还是肉丸子都没了刚出锅时的油腻,叶厘一人就能干半碗。
另外,还有一个凉拌萝卜丝。
也算是碳水蔬菜蛋白质都有了。
早饭吃完,江纪去后院喂猪喂鸡,叶厘则是将二十斤豆腐泡以及一百斤芋泥装车。
今个儿由他送货。
顺便去将江顺、鲍北元两人接回来。
昨个儿半闲居正常营业,下午还要做饮子,因此只能今个儿去接人。
大过年的,他和江纪肯定不能让鲍北元一人孤零零的在小院子里守岁。
他早就和鲍北元打了招呼,要他来江家过年。
其实龚力生也想让鲍北元去龚家过年,但鲍北元选择了江家,比起年长几岁的生哥,他与江纪这个同窗更有共同话题。
很快,一家四口收拾妥当,他们坐上牛车,前往县城。
今个儿有些冷,除了自身火力旺的江纪,叶厘同江麦江芽都裹得圆圆似企鹅。
不一会儿,牛车晃晃悠悠进了城。
家家户户的年货基本上都置备齐了,一些店铺也已经关门。
比起往日,街上的行人少了些。
四人到了半闲居,里边除了伙计,没有一个食客。
是罕见的冷清。
半闲居今个儿也放假了,只留下一半的伙计。
到了夜里,更是只留下五人值班。
余采不在,叶厘江纪把东西交给邢管事,瞧见彭希明,他们与彭希明唠了几句,之后一家子出发去干果店。
今个儿还得再买些干果。
从干果店出来,四人去了鲍北元的小院。
鲍北元已收拾好了,他两手都拎着背篓,一个放的是日常用品,另一个叶厘定睛一瞧,里边竟是腊肉、腊肠。
这两样吃食加一起得有二十多斤,叶厘不由道:“你买这些干啥?家里不缺肉的。”
北阳县本地没有晒腊肉灌腊肠的习惯。
这东西比起普通猪肉要贵上不少。
别看少,但估摸着得有二两银子才能买到。
鲍北元笑道:“多个下酒菜,这不挺好?”
“就是,厘哥,这个腊肠可好吃了,麻辣味的,就着饼子吃特别过瘾。”
一旁同样拎着背篓的江顺笑呵呵的道。
于是叶厘朝他的背篓瞧去,见里边也放着一串腊肠,就道:“不错,长大了,知道给家里添东西了。”
江顺一听,立马晃了晃手中的背篓,高兴道:“下边还有一些糯米粉,我学会了怎么包汤圆,明天包些汤圆吃,到时候给你和纪哥送一些。”
要知道他们一家子,只有他吃过汤圆呢。
现在要回家过年,家里不缺肉,于是他灵机一动,就打算包些汤圆。
叶厘听了这话,笑道:“那你多准备几样馅料,除了黑芝麻的,再来一些豆沙的芋泥的。”
“哎呀,这主意好!”
江顺顿时眼睛闪亮。
糯米本就糯。
芋泥也超软。
这两者一结合,那汤圆的滋味不得美死了!
江芽听得已经有些流口水,忙道:“顺哥,那明个儿我去帮你包汤圆吧?”
此言一出,满院子的人都乐了。
叶厘揉揉他带着狐皮帽子的小脑袋:“成,明个儿将芋泥送过去时,你顺便包几个。”
有了此话,小家伙高兴了。
他颠颠朝江顺跑去,要帮着江顺拎背篓。
这殷勤的小模样,看得叶厘不禁去捏他的小脸蛋。
小馋猫,真真生错了时代啊。
闲聊几句,鲍北元、江顺上了牛车。
此刻回家,正好做午饭。
不过,他们还没出城,天空就飘起了小雪花,这下子更冷了。
叶厘将脖子里的围巾往上扯了扯,将大半张脸都遮住。
其实这个时候下雪挺好的。
不然的话,年后初六初七农人就得下地去灌溉麦子了。
这是真正的瑞雪兆丰年。
牛车进村之后,江顺拎着背篓回家。
江纪把牛车赶回家,叶厘没去管牛车上的东西,他跑进灶房,将炉子通风口的盖子取下来,准备用炉子去一去身上的寒气。
鲍北元住在西屋,江纪把他领过去。
炕上的被褥已经晒过了。
不过,晚上烧炕,肯定不冷的。
叶厘等冻僵的手暖和之后,就撸起袖子,准备做饭。
年货都备好了,午饭很好做。
而且,今晚还有年夜饭,午饭简单吃些就好了。
早上是小米粥,这会儿来个大米粥。
猪头肉卤得极为软烂,他切下来一块,配着花生米凉拌。
还有鲍北元拎来的香肠,上锅蒸一下就行,无需再调味。
当然,少不了素菜解腻。
他凉拌了个白菜丝。
为避免剩饭,他就整了这仨菜。
但鲍北元并不挑食,上了饭桌,直夸他猪头肉卤的好,一点儿都不油腻。
“我小火炖了两个时辰呢,又在卤水里泡上一夜,这样,你回县城时捎几块。”
叶厘道。
鲍北元想客气几句,但又想到这样会显得太生分,于是就应了下来。
叶厘见状,笑眯眯的道:“这样才对嘛。这个年啊,我家就猪杂多,你看你喜欢哪个部位,尽管挑。”
“好,谢谢厘哥。”
鲍北元应的痛快。
这些东西不值钱,就是得费功夫去收拾。
但既然是厘哥的一片心意,那他就收下。
午饭后,雪飘的更快更急了。
地面也完全被染成了白色。
江纪把牛车送到江大河家去。
叶厘则是和面,准备包饺子。
过年可离不开饺子。
江大河家里,只有梁二香和江榆在,两人也在包饺子。
江大河、江柳在作坊那边炸豆腐泡。
江纪把牛车牵进屋子,去作坊那边看了看。
父女俩已快把豆腐泡炸完了。
江纪就没有多留,转身回家包饺子。
这一下午,家家户户都在包饺子。
今年野枣坡富裕了,除了饺子,不少人家还准备起了年夜饭。
反正不缺肉。
因着不想吃太多剩饭,叶厘就没有多折腾,他只准备了八道菜:
冷吃猪蹄、粉蒸排骨、红烧肥肠、孜然羊肉。
糯米猪肉丸、手撕卤鸡、坚果蒸糯米、腐竹拌木耳。
都是些家常菜。
而且很好做:猪蹄、卤鸡都是提前卤好的。
他趁着江纪鲍北元和两个小家伙包饺子时,一人就给做出来了。
菜不多,可对江家而言,那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这些饭菜摆在小客厅的圆桌上,看得江麦、江芽两个小家伙哇个不停。
江芽更是乐的围着桌子绕圈,口中一个劲的喊厘哥好厉害厘哥好厉害。
小家伙的喜悦浓烈而单纯,看得叶厘心情更好上几分。
他下意识瞧向江纪。
这一扭头,他对上的是江纪挂着浅笑的俊脸,以及亮晶晶的眸子。
他不由也笑了起来。
可惜,他没有手机。
不能将这一刻记录。
但鲍北元瞧着这些饭菜,脑中不由想起从前他家中的年夜饭。
也如这般丰盛。
而当时的他跟江芽差不多,只知道傻乐。
可惜,今年出了意外。
他努力将眼中的湿意逼回去。
大好日子,他可不能扫兴。
只是,瞧着叶厘江纪江麦江芽四张满是幸福笑容的脸,他暗暗下了决心。
他知道四人都是真心待他。
可他一个外人,在这种场合,终究是不太合适的。
尤其是他心中还藏着不少痛苦。
这些痛苦,也不能流露出分毫。
所以,他真的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他应有自己的家。
当江家和乐融融的吃年夜饭时,县城的吴家,也在吃着年夜饭。
吴夫郎当年带着余采、余世亭兄弟俩回北阳县时,他只在娘家住了一个月,就在县城另买了宅子居住。
这宅子不算小,虽只有三进,但带了个跨院。
今夜,本该是吴夫郎、余采、余世亭夫妇以及两个孩子和和美美的吃年夜饭。
可谁知刚动筷,就有下人来报:
余县尉来了。
大好日子,可没人愿意见他,吴夫郎想将他给轰走,但吴家的下人哪里敢拦余县尉?
于是余县尉就自行来了正院。
看吴夫郎横眉怒视,他当即解释:他是又寻了个人家,想给余采说说。
而且,此次可不跟上次似的会叫余采难堪。
他这次啊,寻的是一个童生。
这童生尚未婚配,家境普通,个子不是特别高,而且比余采小了五岁。
但人不错,长得也唇红齿白的。
这个条件,同吴夫郎说的“读过书、家风正、人好”完全符合。
更重要的是,对方不嫌弃余采腿脚不便!
他觉得合适,因此就特意过来报喜。
吴夫郎听了此话,顿时心动。
综合来看,条件的确不差。
虽说年龄差的有些大,但又没差到十岁八岁,五岁之内,就是同龄!
年龄小有年龄小的优势呀。
能找小男人,谁要老男人?
而且,还只是个童生,可他家世亭早已是秀才。
再加上还有镖局在,完全压得住对方嘛。
吴夫郎当即瞧向了余采,这般相配,要不,悄悄见一见?
余采:“……”
他脑中闪过彭希明的脸。
这条件,其实比不上彭希明的。
他又不看中相貌,他看重的是婚后能不能照顾他。
这小童生本就个子低,要是力气再不大……
可别抱不动他!
而且,年纪还足足小了自个儿五岁。
五岁!
等小童生到了他此时的年纪,他已成三十老汉。
这要是将来发达了,那踹开他这个老夫郎的可能性就太大了。
只是,见自家阿爹还有哥嫂都关切的瞧着自个儿,他咬了咬唇,终究没有拒绝。
就、先见一见吧。
他一点头,余县尉大喜。
余县尉本想坐下来,借着商议两人见面的事宜,叫吴家下人给他添一副碗筷。
可谁知吴夫郎见他坐下,立马就变了脸,当即就要赶他走。
于是他悻悻离开。
他走了,余采却是魂不守舍、食不知味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余采头一次相亲,对方条件又合适,他应该是喜悦的、躁动的、充满期待又忐忑的。
可这一会儿,他却是莫名心烦。
他不知在烦什么。
但就是提不起太多兴趣。
于是,年夜饭吃完,不顾外边还飘着雪,他乘上马车,想要去半闲居瞧瞧。
年夜饭吃的早,这会儿还不到戌时。
不时有鞭炮声传来,家家户户正热闹呢。
吴夫郎见状,本想同他一道,却被他拒了。
他带着王嬷嬷出了家门,马车慢慢朝半闲居行去。
街边大多铺子都关了门。
可大雪铺路,照出一片莹白。
而且,街上也有一些行人、孩童在玩雪、放炮。
今夜要守岁,众人睡的都晚。
马车很快来到半闲居前。
门前的积雪已被扫到店门两边,铺子门大敞,里边的烛光透出来,在门口撒出一片暖黄。
余采在王嬷嬷的搀扶下,慢慢下了马车,他还没走进铺子,就见彭希明出现在了门口。
彭希明瞧见是他,惊讶之后,忙迎了上来:“掌柜的,您怎这个时候来了?小心些,地上滑。”
“出来随意走动走动。”
余采说着,视线朝店里瞧。
店里空无一人。
至少,他没瞧见一个人。
彭希明见状,解释道:“酉时店里就没了客人,我就提前吃了饭,在前边守着,其他人这会儿在后院吃年夜饭呢。”
“……辛苦你了。”
余采道。
伴随着此话,他迈进了店里。
“应该的应该的,不累,挺清闲的。”
彭希明乐呵呵的道。
今夜值班,可拿五倍工钱!
正常是四十六文一天,五倍就是二百三十文!
可把他给乐坏了。
而且,今个儿的饭菜也丰盛。
食客们剩的那些肉食,没了管事、厨子来抢,终于轮到他们这些伙计了。
今夜他吃了这辈子最丰盛的一顿饭!
羊肉猪肉鸡肉鱼肉鸭肉,一餐全齐活了!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年三十还得守着在店中不能与家人团聚,绝对是个苦差事。
可对他而言,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当然,他也牵挂家里的。
但昨个儿他二弟来了,给他捎了些吃的,还说变蛋卖的只剩下二百多个,等年后全部卖完,就去野枣坡进货。
靠着这些变蛋,这个新年,家里一口气割了二十斤肉,当真是过了个肥年。
这些话安了他的心,叫他在此时此刻,能心绪平静的守在空荡荡、冷冰冰的大堂。
感谢余掌柜。
感谢江老弟夫夫!
余采见彭希明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沉默了一瞬,随即在靠近门口的桌旁坐下。
他问道:“豆腐泡、芋泥卖完了吗?”
“芋泥中午就没了。豆腐泡还剩下两斤,看店里没客人,刚才王厨子就给炖了。”
彭希明道。
余采轻轻点头。
果然,还是芋泥最受欢迎。
今夜他家的饭桌上,有两道芋泥点心,满桌的饭菜,就两道点心吃得干干净净。
不过,得控一下量。
下一批的四万斤芋头,如今还没影呢。
他与彭希明没什么话题,聊完店里的事,他用手撑着桌子起身,准备去他的小院子瞧瞧。
不过,他起身的动作快,而且,不等王嬷嬷上前来搀扶他,他的左脚就已经迈了出去。
雪天,地滑。
他毫无防备之下,左脚立马往前滑去,就跟劈叉似的,左腿猛的伸了出去。
可他右腿根本使不上劲。
于是他惊呼一声,身子直挺挺的朝地上倒去。
王嬷嬷吓了一跳,忙上前一大步要扶她。
结果她步子迈的猛,腿一下子也打滑了。
就在王嬷嬷焦急之时,她预想中的揪心画面却没出现。
只见一旁的彭希明,猛的伸出手,抓住余采的肩膀,硬生生的将余采往下倒的动作打断。
看余采没有倒下,彭希明也是惊魂未定。
但这个姿势怪奇怪的。
而且冬天衣服穿得厚,余采身上的又是好料子,滑溜溜的,他这么抓着,也就几个呼吸间,抓着余采肩膀的手就松动了。
于是他暗暗吸气,大手故意松开一些,只抓着余采肩膀上的衣服,随后手臂一抬,直接将余采提得双腿离了地面。
余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