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阳县身为南船北马换乘之地, 马车并不少见。
可入村的马车,叶厘穿来大半年了,这是头一次见。
尤其是这骏马生得高大健壮、威风凛凛。
叶厘心头纳闷, 他放下铲子朝门口走去,这是来什么贵客了?
他走到门口, 只见一个身穿狐裘、相貌清秀的夫郎在婆子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
马车前放着一个马凳。
这夫郎先是左脚踩在马凳上, 紧接着,他右脚直接迈到了地上, 可右脚刚挨着地, 他身子就朝着右边倾去。
要不是那婆子扶着他, 他定然要跌倒。
叶厘有些诧异,正要开口询问, 此时,这夫郎抬起头瞧向他,温和一笑,道:“请问, 这里是叶夫郎家吗?”
“对, 我就是叶厘。请问您是……”
叶厘点头。
“那看来找对了。叶夫郎, 我姓余,你可以喊我余掌柜, 我今日过来,是想买些豆腐泡、变蛋。”
余夫郎笑着道。
“这样呀,那快进来坐,炉子上有热水, 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吧。”
叶厘也笑了起来,很是热情的招呼他们主仆进院子。
余掌柜应了声好,而后抬步进院门。
但他这一走, 刚才那幕顿时有了解释:
他右腿使不上力,是个跛子!
叶厘立马放慢了脚步,笑着问:“余掌柜,家里有茶叶,也有我自磨的核桃粉,您想喝哪种呢?”
“嗯……核桃粉吧。”
余掌柜道。
“好嘞,这核桃粉我是拿核桃、黑芝麻、大米炒熟之后磨的,用热水冲一下,可香了。”
叶厘说着冲着新屋子喊道:“小麦,家里来客人了,把炉子通风口的盖子掀开烧热水。”
“芽哥儿,给客人端些炒花生、瓜子。”
叶阿爹和刘饴凌晨起床,不但炸了一百多斤豆腐泡,还做了豆腐,因此两人这会儿在东屋补觉。
屋子里正在背书的江麦、江芽立马应了一声。
他们的书桌已经打好了。
两人从书桌前起身,跑着出了屋子冲向灶房。
叶厘便又笑着看向余掌柜:“来,去我的小客厅,里边暖和。”
但余掌柜已看到他煎了一半的豆腐,于是脸上显出歉意:“是我来的不凑巧了。叶夫郎,你还是将豆腐煎完吧。”
“没事没事,此事不急,外边冷,屋里暖和。”
叶厘示意他进小客厅。
余掌柜闻言一笑,不再坚持,抬步进了小客厅。
叶厘打的桌子还没回来,他只让炕桌加急,余下物件先紧着江麦的书桌书架——从前来他小客厅的都是村里的乡亲,拎个小板凳随意坐。
眼下头一次来了贵客,种种不便就显出来了。
“有些简陋,您别介意,您在桌前坐下吧。”
叶厘指了指桌前的高凳。
“这屋子整洁干净,一看便知叶夫郎是个勤快人。”
余掌柜笑着道。
“……我干的是吃食生意嘛,若是邋里邋遢的,那食客肯定要少一大半。”
叶厘笑着往自己脸上贴金。
勤快谈不上,他纯粹是闲的无聊,所以用洗洗擦擦打发时间。
但余掌柜对他这句话很是认同,笑着道:“没错,我今个儿之所以亲自来,也是想看看这边的情况。”
“我家馆子的食客有些挑剔,若是炸豆腐泡的灶间太过脏乱差,那我是不敢买的。”
“明白明白。”叶厘点头:“您放心,我这作坊虽小,但各个流程绝对干净。”
“炸豆腐泡的地点就在这屋子后边的棚子里,待会您可以过去实地观察。”
干餐饮的嘛。
在他这里,卫生和味道同样重要。
“那不如现在就去瞧瞧?”余掌柜试探着问。
“当然可以。走,咱们去后边。”
叶厘往屋后指了指。
他可不怕突击检查。
余掌柜见状,就从高凳上起身。
两人以及那婆子刚出了屋子,就见江芽用盘子端着花生、瓜子从灶房出来。
叶厘就道:“先放我桌子上吧。”
江芽脆生生的应了一声,但大眼睛好奇的看向了余掌柜。
他已经看到啦,这个叔叔走路一拐一拐的。
叶厘见此,怕余掌柜心中不悦,他一边示意余掌柜往后边走一边岔开话题:“余掌柜,不知您家馆子的招牌是什么?”
余掌柜闻言一笑:“我家馆子卖的是热锅子。”
“冬天新鲜菜蔬少,不是干菜就是肉,正巧我吃过饼夹红油豆腐泡,觉得这东西涮热锅子应不错,于是就一路打探着过来了。”
热锅子就是火锅。
叶厘没想到他家开的竟是火锅店,顿时一脸惊喜。
豆腐泡的最佳吃法,就是火锅呀!
要将豆腐泡煮的久一些,煮得烂烂的吸满了汤汁,再沾一下以芝麻酱为主的蘸料,那滋味真真是绝了,口感一点儿都不输给肉。
可当时为了快速挣钱,他只能做红油豆腐泡。
后来,县城里的小老板们也开始卖豆腐泡,但没一家是卖火锅的。
为此他很是遗憾。
可没想到今日余掌柜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笑着道:“余掌柜,那您可来对了,豆腐泡和大串串涮热锅子绝对好吃。”
“您今个儿可以带回去一些试试,凌晨刚炸了一百多斤,全在另一边的小屋子里搁着。”
这小屋子就是与洗澡间对称的那间小房间。
原本是要放杂物,现在豆腐泡的产量增加,他就将凌晨炸的豆腐泡暂时放过去。
余掌柜点头:“我也正有此意。还有那个变蛋瘦肉粥,味道也不错,配着热锅子喝正好。”
叶厘闻言,立马朝他竖起了大拇指:“您这搭配可太好了。”
“这粥清淡,食客们若是涮肉涮得咸了辣了,正好可以用这粥润口。”
“等豆腐泡、变蛋粥进了您的馆子,这生意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余掌柜被他这话逗笑:“馆子过几日才开业呢。”
“过几日开业?那真是太巧了,我刚还发愁怎么凑出您想要的货呢,若是过几日的话,那就正好了。”
看余掌柜面露疑惑,叶厘就笑着将要办村作坊的事说了。
说完之后,他赶紧又保证:“您放心,届时干净整洁仍是第一要务,绝不会让您得罪食客的。”
这下子换余掌柜惊讶了。
他来时只知道叶厘自己办了家庭小作坊。
可这才多久呀,叶厘竟是要办村作坊了。
这生意真是红红火火啊。
说话间,他们三人已来到了棚子前。
第一个棚子里放的是锅灶。
这会儿锅灶没人使用,但每一个灶台上都蒙着褐色的麻布防尘。
叶厘随意掀起一口灶的麻布,叫余掌柜看细节。
油锅的锅盖,很容易脏兮兮油腻腻,可叶厘手里的木锅盖,干燥、干净,拿手一抹,上面既没有尘土,也没有油污。
至于灶台,此时没有瓷砖,这灶台是土砖垒就,但每次使用前使用后,叶厘等人都会拿布擦拭。
因此灶台也是干干净净。
灶前的柴火,堆的整齐。
土砖地面,瞧着也没什么尘土。
总之,除了灶膛上方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整个棚子都干净、整洁的像是第一天使用。
旁边的磨房亦是如此。
每个石磨上都盖着麻布防尘。
麻布之下的石磨,凹槽里没有干硬的残余豆渣,磨盘上也没有灰尘。
余掌柜瞧了一圈,一点毛病都没有挑出来。
于是三人回小客厅,商定细节。
这时,江麦将热水烧好了。
叶厘便给余掌柜冲了碗核桃粉,还往里放了些蜂蜜。
他这核桃粉,其实大米是主料,核桃排第二,黑芝麻最少。
但黑芝麻颜色深,冲完之后,黑乎乎一团瞧着跟芝麻糊似的。
只看外表,不太诱人。
但吃到嘴巴里,细腻的谷香混着芝麻的油香,还有蜂蜜的甜,三者融合在一起,味道甚是出众。
余掌柜端着碗尝了口,他面上显出一丝讶色,随后笑道:“叶夫郎手巧,这碗核桃粉,不比饮子店里的那些饮子差。”
叶厘一听,立马笑了。
可不是,鲍北元卖的饮子可是出自他的手呢。
想到鲍北元,他心中一动,道:“余掌柜,其实,除了豆腐泡、变蛋,我还干着饮子的生意。”
“嗯?”余掌柜的一丝讶色变成眸子睁大了好几分:“不知道叶夫郎的饮子店开在何处?”
“咳,目前还没有店铺,是我相公的同窗……”
叶厘将鲍北元卖饮子的事简单讲了讲,末了道:“那豆乳米麻薯滋味很不错的,和热锅子很是相配。”
“食客们若是辣着了,或渴了,那此时若是有一碗甜滋滋的饮子下肚,就好似烈日炎炎喝了冰饮,心中的满足自不必说。”
火锅和奶茶才是绝配嘛。
两者互为正宫!
余掌柜听完他这一长串的话,笑着道:“还是叶夫郎会做生意,那我明个儿遣人去买一份尝尝。”
“您放心,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叶厘很有信心。
余掌柜道了句期待,之后便说起了豆腐泡的事:“我打算把豆腐泡当做招牌,这头几日,每天先订一百斤吧。”
“届时我让人过来买,不用你们辛苦送去县城。”
冬季食材难寻,他看来瞧去,也就这个豆腐泡有些新鲜,且滋味不错。
因此,他准备将豆腐泡作为招牌。
“好!”这个数字让叶厘心头一喜。
还余下二百二十斤的份额,现在余掌柜一张口就要一百斤,压力大减呀。
况且,余掌柜还要把豆腐泡、大串串当做招牌。
以这两者的味道而言,只要汤底不难吃,那这两道吃食就不会辜负余掌柜的期望。
就是不知道余掌柜口中的馆子到底有多大。
后续的订货量能不能再涨些。
想了想,他开口道:“余掌柜,不知您家馆子位于何处?开业那日,我去给您捧场。”
余掌柜听了,道:“就在东三横街中间那条街与主街的交叉口,名字叫半闲居,只要你的豆腐泡能正常供应,那就可以开业了。”
叶厘一听,大脑立马转动。
北阳县是丰字型街道,东三横街中间那条街与主街的交叉口?
那不就是县城中心嘛!
还是最最中心的地方!
他心中暗惊,能在这地方开馆子,靠的可不仅仅是财力啊。
不知这余掌柜到底是何种身份……
不好当面询问,叶厘就道:“您放心,乡亲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将豆腐泡做出来,不会耽误您的生意。”
余掌柜轻轻点头。
这话他信。
只有作坊开起来了,那村人才能拿工钱。
之后,他没有多留,买了二十斤豆腐泡,还告诉叶厘过两日他家的厨子会过来学习制作变蛋瘦肉粥。
当日会购置一千个变蛋。
叶厘自是又让他放心。
一千个,不多,全村一定能凑出来。
很快,余掌柜带着婆子登上马车离去。
看马车走远,叶厘转身回了院子。
还没走到自己门前,江芽先从旁边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他对江芽招招手:“芽哥儿,刚才你端的花生、瓜子没吃完,你要吃吗?”
“要!”江芽立马点头。
他跟着叶厘进了小客厅,见盘子里的花生、瓜子几乎没少,就伸出小手去抓花生,口里还问:“刚才那个叔叔不喜欢吃花生、瓜子吗?”
“应该吧,看他的穿着,家里是不缺这些东西的。”
叶厘说着在高凳上坐下,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好芽哥儿,你刚才见到余叔叔走路,是不是很惊讶?”
“对啊!”江芽点了点小脑袋。
他很少见到跛子诶。
叶厘就戳戳他的小肚子:“如果将来你肚子圆得像是肚子上长了个西瓜,那你愿意别人看你肚子吗?”
“肚子上长了个西瓜?”
江芽顿时大眼睛圆睁,不由在脑中想象夏日自己抱着西瓜的画面。
很快,他小脸蛋皱了起来:“好丑哦。”
“我不要别人看我。”
“是吧?你不想别人盯着你的肚子看,那余叔叔肯定也不想别人盯着他的腿看,是这个理儿吧?”
“……”
江芽大眼睛转了几圈,随后伸出小手抱住了叶厘手臂,他蔫头蔫脑的道:“厘哥,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盯着余叔叔的腿看的。”
叶厘闻言笑,伸手捏捏他的小脸蛋:“乖,这次没事的,以后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嗯!”江芽绷着小脸,重重点头。
今后再碰到余叔叔这样的人,他绝不盯着看!
叶厘被他严肃的小表情逗笑,又捏捏他的小脸,道:“好芽哥儿,走,咱们煎豆腐去。”
“煎完正好做午饭。”
“好呀好呀。”
听到煎豆腐,江芽顿时双眼放光。
他爱吃煎豆腐!
当两人在灶前忙活时,西屋的刘饴、叶阿爹醒了。
刘饴没有事情做,就撸起袖子去做午饭,叶厘拦不住,只能随他去了。
但叶阿爹有些撑不住,一口气在灶前站几个时辰,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负担有些重。
他端着刚煎好的豆腐,坐在灶房门口一边吃一边同刘饴、叶厘说些家长里短。
不一会儿,叶两赶着牛车来了。
他们几人的午饭还没吃完,江大河梁二香江柳江通等人到了。
下午的炸豆腐泡和磨豆子,开工了。
炸完之后,下午这一批豆腐也压上了。
叶厘坐上牛车,同江通一道去县城送货。
江大河也去。
如今货多,天黑的也早,因此他们兵分两路。
叶厘、江通去找龚力生。
江大河去城东给小老板们送货。
他们这边忙忙碌碌,另一边的村人也是起早贪黑的建作坊。
天公作美,这几日没有雪,虽然干冷干冷的,但不影响作坊的进度。
全村齐心协力,终于在江纪放假的前两日,将作坊完工。
而叶厘这边,在龚力生的帮助下,又推销出去了六十斤豆腐泡。
如此一来,距离六百斤的份额只剩下六十斤了。
这个数字不影响什么。
一日五百四十斤,那利润就是三千文!
村作坊,开工!
头一日干活,一大早,江福正先放起了鞭炮。
等鞭炮噼里啪啦响过,他板起脸来,发表了一番若是偷懒那就不能再进作坊的讲话。
村人听了,连连摇头。
可不敢偷懒,作坊的福利这么好,谁要是被撵出去了,那不得被全家数落!
村人们这个态度,江福正自是满意。
他挥手让众人散了。
接下来只需要磨豆腐,负责磨豆腐的那几个人在就行了。
可其他村人心里头正激动着,再者,磨豆子也不涉及机密,于是众人不肯离去,聚在磨房前看牲口拉磨。
叶厘也没走。
他同江福正站在人群之后,商议明天送货的事。
今日开工晚,但冬天豆腐泡放上一两日也不会坏,所以,今个儿只炸豆腐泡,明天再送货。
今日无需进城。
“你是说那掌柜姓余,还是这个跛子?”
江福正听到这个最大客户的情况,赶紧追问。
叶厘见他这个反应,一边点头一边问:“对,姓余,瞧着二十五六岁,您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