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摊牌, 便是同彭希明讲清楚条件。
虽说彭希明一番话语是情真意切,一片至诚,可余县尉的例子摆着, 吴夫郎不得不防。
而且,彭希明瞧着太靠谱了。
靠谱得他竟生出余采或许真能与其白头的念头。
于是, 他便想用契约来约束彭希明。
正如彭希明讲的, 这是一桩交易。
即是交易,那就应立下契约。
而且还要寻叶厘、江纪做中人, 一式三份, 条条款款讲分明。
像是彭希明婚后不要钱财、婚后不能再读书上进、若将来变心那需得净身出户等, 一条都不能少。
虽说,这样的契约阻止不了彭希明翻脸, 但有总比没有好,若以后彭希明真开了小差,那这份契约说不定能将人拉回来。
可吴夫郎将自个儿的打算同余采一说,立马遭到了余采的强烈反对。
太不留情面了!
这门亲事, 即便本质是交易, 可他与彭希明, 一个有情意、一个有情义,并非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换。
人家彭希明说自个儿是伙计, 可吴家哪能真的将人当伙计。
他自个儿,也不愿同伙计躺一张床上!
订下这样苛刻的契约,只会寒了彭希明的心!
他原本就不求一生一世,既如此, 何必将彭希明损得尊严全无。
这一番话,惹得吴夫郎动了气。
他还不是为了余采好!
再者,彭希明凭着这门亲事, 得到的好处有不少。
婚后,他可以帮彭希亮、彭小妹在县城寻个高工钱的活计,每月也会给彭父彭母彭二叔彭大舅彭二舅送面油肉。
彭家所有人都能拿到看得见的好处!
另外,他定的这些条件,不是最基本的吗?
不要钱财、不想上进这两条不是彭希明自个儿说出来的吗?
他哪里苛刻了?
父子俩没能统一意见,于是次日,等叶厘送来芋泥,瞧见的便是双眼微肿、一脸憔悴的余采。
叶厘有些诧异:“采哥,你这是怎么了?”
余采幽幽叹气,满脸愁绪的将同吴夫郎的争执讲了。
叶厘听完,立马道:“采哥,这都是为了你好呀。这一下子就将整个彭家给拿捏住了。”
彭希亮、彭小妹得在吴夫郎这边领工钱。
余下的彭家人得从吴夫郎手里领吃的喝的。
即便将来彭希明转了心意,那也要看彭家人同不同意。
而且,其中两条,还真是彭希明自个儿要求的。
“我知全是为了我好,既然一下子将彭家人都拿捏了,那何必再踩得彭秀才脸面全无?”
“嗯……那你想怎么立这个契约呢?”
叶厘问。
“以后好聚好散就行了。”余采毫不犹豫的道。
叶厘:“……”
这个恋爱脑。
可余采又道:“他既已把自己放的很低,我又何必步步紧逼?”
“况且,你不也说了,享受当下最重要,我不能因为未来,叫他现在就和我离心。”
“……你说的对。”
叶厘不得不点头。
“那你帮我劝劝我阿爹。”余采立马抓住了他的手,一脸期盼。
叶厘脸上闪过犹豫:“采哥,你既拿我曾经说过的话来说服我,那不如也拿吴叔说过的话来说服吴叔。”
“再者,与其立这些没什么约束力的条条框框,不如叫余大哥、江纪都努力些,好早日中举。”
“这才是你最坚实的保障。”
余采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他的事,怎好把压力给到他大哥。
而且,因着他大哥此前反对他成亲,关于彭希明的事儿,他和他阿爹一个字都没透露给他大哥。
现在若是他找上他大哥,他大哥定然赞同他阿爹的提议。
但厘哥儿愿意拉上江纪,实在是叫他感动。
于是他道:“厘哥儿,你的心意我明白,但这是我的事儿,我还是想法子说服我阿爹吧。”
身边的人,都是为了他好。
他呢,虽然腿脚不便,可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相比,他已经很幸运了。
长到现在,没吃过除了跛脚之外的苦。
天真也好,傻子也罢,反正他现在中意彭希明。
既然中意,那彭希明与他就是平等的。
关于未来,他自是担忧的,但他愿意赌一把。
余采这种想法,叫吴夫郎很是没脾气。
而且,余采的话语,他其实也反驳不了。
正常情况下,既然将其他的彭家人都拿捏住了,那对彭希明应该是施恩的。
可他怕。
太怕了。
他这小儿子没吃过感情的苦,哪里明白被背叛时那种万念俱灰的痛。
但父子俩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
而且,他也明白,他小儿子真正的保障,得应在他大儿子身上。
于是,他便将此事告诉给了余世亭。
但隐去了契约一事,只督促余世亭好好读书。
余世亭都不算认识彭希明,他很少去半闲居,只听余采提过有个同窗在半闲居当伙计。
如今,这伙计竟肖想起了自己弟弟。
自己弟弟,竟也同意这门亲事!
太离谱了!
但他此前已赞同自己弟弟成亲,如今真有合适的人选了,他没脸面反对。
中举才是他的任务。
吴夫郎、余世亭都没了意见,眼瞅要元宵节了,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此等节日,最适合定情了。
于是吴夫郎拍板下了决定,元宵节,由余采亲自同彭希明摊牌吧!
元宵节是大夏的法定节日,放假三日:腊月十四、十五、十六。
因此,腊月十三中午,县学就放了假。
私塾则是傍晚放假。
这种时候,叶厘自是亲自来接江纪。
同行的还有江芽、江柳。
三人接到江纪后,还让彭希明搭了个便车,几人一起去了半闲居。
彭希明坐在牛车上,咬牙、握拳,费了好大劲才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刚才下课,江纪叫住他,说明个儿余采、余世亭夫妇会去野枣坡挖野菜,并邀请他同去。
这个消息,抚平了他连日来的忐忑、煎熬。
余掌柜肯见他,有戏呀!
大大的有戏!
这叫他情难自抑。
余掌柜还真同意见他。
同意了!
为防止乐出声来,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脑中努力去想从前的惨事。
就这么一路到了半闲居,可谁知余掌柜竟不在!
他雀跃的心,冷静了些许。
按下种种思绪,他套上罩袍去干活。
半闲居生意好的可怕,叶厘江纪四人等了一会儿才有位置。
这顿饭吃完,江纪交代了彭希明几句,之后四人赶着牛车去买肉,明日好待客。
将食材购买齐全,他们又去接江麦。
另一边,彭希明忙完中午的活儿,就找上邢管事请假。
之后他匆匆回了住处,揣上铜板以及换洗的衣裳,跑去浴肆沐浴、洗头收拾自个儿。
他长得不出众。
所以必须得把自己收拾干净了。
腊月十四,一大早他就去了半闲居。
今个儿由江纪送芋泥,顺便载他回野枣坡。
到了江家,还不到巳时。
今日天气不错,虽有微风,但已没了寒冬的冷冽。
叶厘招待他在院中坐下,一旁的小饭桌上还摆有茶水点心。
也就喝口水的功夫,吴家的马车到了。
彭希明听到马蹄声,瞬间从就板凳上起了身,明显有些紧张的瞧向院门。
叶厘、江纪包括江麦、江芽也站了起来,四人朝大门口走去——这会儿刘饴、叶阿爹在作坊那边做豆腐。
彭希明做了几个深呼吸,抬步走了过去。
来到院门口,余采已从马车上下来了。
余世亭、余夫人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余理谦、余理年也下了马车,四人正好奇的打量着江家的院门。
他的视线,瞬间定在了余采身上,像是带着火,灼热极了。
余掌柜来了。
真来了!
而且,自打大年初四那日起了心思到现在,已足足十日。
这十日间,他只能在忙碌的间隙,或远或近的瞧上余掌柜一眼。
余掌柜身旁每次都坐着人,他别说是打声招呼了,连个对视都没有!
这叫他很牵挂,特别牵挂。
如今终于能面对面瞧着人,他如何能不激动!
彭希明毫不掩饰,强烈的视线叫余采根本忽视不了。
好在来之前他做了预设,他不想叫彭希明知晓他已芳心暗许。
是以,他先挨个与叶厘江纪江麦江芽打招呼,而后才视线轻移,无比自然的滑向一旁的彭希明。
他不与彭希明对视,只瞧着彭希明身后的院门,笑着道:“彭秀才,好巧。”
这五个字出口后,他不等彭希明回答,就将视线移开了。
这是合理的。
身为未嫁哥儿,知道男子的心意后,哪个能直愣愣的同男子对视?
都会害羞的!
况且,此刻彭希明的视线还那么火辣辣!
他根本不敢瞧。
他视线溜的快,叫彭希明有些失落。
可他人都出现在这里了,这便是最大的肯定。
因此,彭希明忙回道:“江老弟不忍我从早到晚疲于奔命,就叫我过来松快松快。”
“但我生在乡下,对挖野菜没多大兴致,我待会留在家里给贤弟夫打下手。”
余采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他也不去挖野菜。
一旁的余世亭瞧着这一幕,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幸好这会儿在场的成年人都知道今个儿是怎么回事,不然的话,就彭希明这眼神,旁人定然会认为采哥儿早就与其勾勾搭搭。
太热切了!
他咽下心中的气,在叶厘、江纪招呼下进了院子。
茶水、点心都摆着。
众人落座。
余理谦九岁、余理年七岁。
两个小家伙生得白白净净,模样不错,但都有些拘谨。
江麦、江芽就端起点心盘子往他们跟前移。
叶厘已经交代过了,今个儿他们俩的任务就是陪着余家两个小子玩。
大人们聊了几句,之后就拎起背篓、铲子,准备去旁边的大坡上挖野菜。
余采腿脚不便,留了下来。
叶厘这个主人家自然也得留下。
彭希明也有任务——杀鸡!
叶厘昨日买了三只小公鸡,打算做大盘鸡。
于是,叶厘就进灶房和面,准备做手擀宽面——大盘鸡里的宽面比鸡肉还好吃!
余采不怕杀鸡场面,他坐在水井不远处,看彭希明将鸡脖子扭断、褪毛、开膛……
彭希明的动作很利索,很快就将三只小公鸡拾掇好了。
之后他又从灶房拎出一些芋头。
没有土豆,只能往大盘鸡里炖芋头了。
把这两样主菜准备好,叶厘也和好面了。
接下来就是给鸡焯水。
彭希明将切好的鸡块端去新屋后边的棚子,用这里的灶做大盘鸡。
叶厘拎着配料走了过去。
王嬷嬷扶着余采,也去了那边。
不过,将鸡块下入锅中后,叶厘、王嬷嬷就走开了。
两人蹲在已有绿意的小菜园旁,认真剥蒜。
棚子下,彭希明坐在灶前烧火。
余采在他身后三尺远的地方,扶墙而立。
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叫两人都有些拘谨,一时间都没开口。
但彭希明是男人,他又觉得是他先起了心思。
是以,他盯着灶膛里的火焰,轻声问:“余掌柜,近来可好?”
这声音一出,余采呼吸不由急促了几分。
来了来了。
他无声呼了口气,道:“好、一切都好。”
熟悉的温和的嗓音,叫彭希明心中勇气大增。
他握紧手中的烧火棍,也做了个深呼吸。
将昨晚想了多遍的词在脑中又过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他这才道:“之前托江老弟夫夫转告您的话,字字真心。”
“但为表诚意,我有必要再叙述一遍。”
“这些话,咱们可以立契,让江老弟夫夫做证人。”
“若我真有伺候您的机会,我不再读书,也一文不要,只与您同进同出,安心做您的拐杖。”
“当然,这契约其实惩罚不了我什么,所以,建议您给我家人一些小恩小惠,好让我家人站在您这边。”
“我不知该如何证明我的诚意。”
“若您有好的办法,我一切皆可照做。”
余采:“……”
他鼻子酸的厉害。
彭希明证无可证。
只能将会导致变心的所有条件都堵住。
他阿爹立的那些条条框框,彭希明全都想到了。
这人甘愿将一切交出、将自个儿困住。
这份诚意,叫他如何不动容。
他一个跛子,竟还有人愿意用这样的真心待他。
眼中的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轻声道:“你不必这般自轻自贱。”
“我是找相公的,不是找奴仆的。”
他声音中的轻微哽咽,叫彭希明有些慌乱:“余掌柜,我可以转过身吗?”
“……不可以。”
余采被这份小心翼翼引得更为酸楚。
彭希明当真不敢转身,只得着急询问:“那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余采反问。
这一句噎了彭希明一下,彭希明一顿,道:“我自然是希望您日日安、岁岁安。”
“若你真想我心安,那就不要再轻贱自个儿。”
“我也拿了个主意,你且听听。”
彭希明忙点头:“您讲。”
余采又深深吸了口气,还扬起脸,好将泪珠逼回去。
“你愿意伺候我,那就有工钱可拿。”
“书,你想读便读。”
“我只求一点,若将来你有了新人,那记着今个儿的话语,同我好聚好散。”
“我会让你走。”
这一番话,算是承认了愿意与彭希明成亲。
可彭希明来不及狂喜,他心中感动的厉害。
也酸楚的厉害。
余掌柜就是这般宽厚啊,宽厚到叫人不知该如何报答。
可如天上明月似的余掌柜,要求竟低至一个好聚好散。
可见那个武举子带给余掌柜的伤害有多大!
天杀的!
不就是一个武举子,拽什么拽,以他的才智,但凡能……
他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心疼压下,解释道:“余掌柜,不怕您笑话,我是自个儿不肯读书了,太苦。”
“我也穷怕了,有口安稳饭吃就心满意足。”
“按我说的,立契吧。”
但余采听了这话,皱眉问:“你不听我的话?”
“……听!”
彭希明忙点头。
“那就按我说的做。下午走时,我给你二百两的银票,你拿着请媒人登门提亲。”
“算过日子了,二月二那日就不错。”
彭希明沉默一瞬,轻轻点头:“好。那我现在可以转身看您了吗?”
这下子换余采沉默了。
可今个儿,他都还没正眼瞧过这人呢。
这些日子,他何尝不想彭希明,是他先起意的呀。
于是,犹豫之后,他应了声。
余采的允许,令彭希明大喜。
彭希明一刻都没有犹豫,身子在小板凳上一转,整个人就调转方向,正面对着余采。
余采也瞧向他。
两人视线终于对上。
余采眼红红、脸红红。
但他视线没有躲闪,直勾勾的望着彭希明。
今个儿的彭秀才,瞧着有些光彩照人呀。
而彭希明瞧清楚他的样子,心疼坏了:“今日是我不好,但今后,我都听您的。”
“您是掌柜、当家的。”
这话说得余采脸更红。
后知后觉的起了羞臊之意。
可心里前所未有的高兴。
他听得出,彭希明此句没有自惭形秽的意味,纯纯是为了捧着他、宠着他。
虽没有多少私情,但有真心呀。
而且厘哥儿说啦,日久生情!
还夸他值得被爱。
等时日久了,他不信这人不动心!
想到此,他眉梢挑动,盯着彭希明道:“那你就从半闲居辞工吧。”
“家里地方小,不够住,成亲之后,咱们搬出来住。我知道几处不错的宅子,你亲自去跑跑,看喜欢哪个。”
“……啊?”
彭希明愣住,瞳孔震惊。
要买新宅子?
可余采又道:“得知会一下厘哥儿,最好咱们两家的宅子近一些。”
今年冬,厘哥儿肯定能买上院子的。
他要和厘哥儿离得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