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的,没有任何可视之物的黑暗里,杰斯圆睁着眼睛。温蕾萨和格瑞德呢?他们两个就睡在自己旁边才对。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了,中间的记忆就像是断了线。
他不应该在托尔洛纳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废弃的矮人小镇,能在干燥,有遮蔽的地方休息。托尔罗纳虽然已经被废弃,但不应该这么黑,月光,星光,无论是什么光,至少能让人看到一点东西。
杰斯试着往旁边挪了一步,想要摸到他们休息的这座破屋的墙壁,却摸到了一个相当平整的竖直高墙。
这不是矮人的石屋,这是在别的地方。他差不多能猜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从离开暴风城后,杰斯再也没有进入过梦境,尽管跟格瑞德和温蕾萨一路上风吹雨打,吵吵闹闹,但没有让他忘记自己还被死亡之翼的死亡烙印监视着。
他觉得可能黑龙之父已经信任他了,或者说打算某种程度上放自己一马,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表现出背叛,或者怀疑。
所以,为什么是现在?
死亡之翼有什么话要说吗?还是说自己心底里又出现了什么疑问想要他帮忙解答?杰斯不知道。
还是说,这是个普通的噩梦?
杰斯伸展双臂往四周探路,试图摸出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里十分狭窄,像是一条死路,准确地说,像是一条走廊的尽头,又像是一个窄小的房间把自己困在其中。
他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但是他不敢明确。
直到摸索到一根根黑铁栏杆,他才意识到这预感是正确的。这是一座监牢。
就算是梦里的监牢,不是真正的监牢,依旧让他心里愈发紧张起来。
死亡之翼已经发觉了他内心真正的目的,窥视到了自己的实际想法,所以愤怒地将自己关进了梦境里的监牢?
还是说这是某种意象,或者警告。
这时,一团火苗从栏杆另一边的黑色火盆里燃起,照亮一个狭窄的空间。一个人正跪在那里,双臂被铁锁吊起,牢牢地固定在两边厚重的黑墙上。
杰斯抓着黑铁栏杆紧盯着那个人,他发现对方满头都是干涸的血,短而乱的头发脏的像是一团被粗暴地薅过的杂草。
但即使是这样,透过那突然燃烧起来的火盆里的光芒,仍然能感觉到他的头发是淡金到发白的颜色。
他才是这里的囚徒吗?
那自己是什么·······还是说,这只是相邻的两个牢房?
杰斯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在梦境里他根本做不到正常的思考,这时那个人咳嗽了两声,用低沉的动静说了一句杰斯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这是谁?
这到底是不是死亡之翼的梦境?
杰斯皱了皱眉,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变成了被人随意玩弄的工具了,这一定不是他自己做的噩梦,他能确定,因为场景清晰逻辑连续,时间线明确·····
“你是谁?”他问道。“我是谁。”
他会通用语,而且这回的声音让杰斯很熟悉。
只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在梦里,杰斯不太好回想从那里听过·······
几乎是下一秒,杰斯猛然意识到不是他想不起来,而是他在潜意识里极力地避免自己会在这种场面下听到这个人的声音。
“克拉苏斯?”
“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对面的人摇了摇头说:“我不意外在这里听到你的声音,杰斯·塞索。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巨石般咚咚地砸在了杰斯的意识上,这座牢房囚禁着克拉苏斯和自己,这意味着什么?
杰斯张望着四周,想要发觉其他的事物,任何线索·······但最后还是把视线落回到红龙身上。对方落到这般境地是因为自己吗?
是因为自己没有告诉他关于克尔苏加德的一切,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向他坦白死亡之翼与自己的联系?
亦或是更早的,更多的其他的事自己没有做对,最早要到哪里?克拉苏斯以为是自己出卖了他?
脑子里溢出的这一阵阵反思,回想,懊悔,都在不到几秒钟的时间里迅速被自己涌上来的意志压的无影无踪。
这改变不了什么,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而且这不过是个梦罢了。杰斯这么想着,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金属栏杆。
这时那个人抬起头来,那张称得上英俊的面孔上满是鲜血,胸口和肩膀上都被黑紫色的尖刺贯穿,一只眼只剩下血淋淋的暗洞,双腿被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折断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其中一只手失去了几根手指·······
“别摆出那样的神色,我并不怪你。”他努力地张开嘴唇,嘴里含着脓血慢慢地说:“我不能指望一个凡人拒绝死亡之翼的条件,只是可惜,我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失败了,或许他们说得对,局势已经无法挽回,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但我也不后悔,因为我尽了能尽的努力,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见证我对阿莱克斯塔萨女王的最后忠诚,包括你。”
“说到底,应该道歉的是我,是我的一意孤行把你带进了死路。”
杰斯沉默以对,他凝视着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克拉苏斯,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没过多久,一个黑影从背后靠近,他一只手搭在金属栏杆上,停在杰斯左侧。
杰斯感觉他在之前的几次梦境里从来没有这么高大过,仿佛一个伫立在身旁的黑铜色塑像,从根本上不可动摇。
死亡之翼望着牢门之后的囚犯说:“瞧瞧这是谁,现在你可以无顾忌地继续你的使命了,塞索,早些进入格瑞姆巴托接管龙喉兽人。顺便把他的女王解决掉。”
听到最后一句命令,克拉苏斯抬起头来,紧咬住牙,嘴角流淌出燃烧起来的新鲜龙血。
“我记得你提到过,你不在乎红龙女王的命运。”杰斯说。
“我本来还打算向她表达歉意,毕竟被兽人强迫产卵实在是过于滑稽。”死亡之翼笑了笑,又突然冷下声音道:“但现在来看似乎还不够,这群到处流窜的红色飞蝇远比我想象的恶毒。你眼前的这位不但要谋杀我,达瓦尔·普瑞斯托领主,奥特兰克王国的唯一合法继承者,他还打算带领一群穿着紫色马戏团戏服的杂耍表演艺术家除掉我整个家族,真是毫无顾忌,恣意妄为。”
“不得不说,之前你担心他是正确的,这条毒虫除了他的女王什么都不在乎,更别说你。即使是他已经一无所有,族群濒临灭绝,危险到需要靠凡人拯救,却仍然觉得自己不能降低身份跟你们同等对话。他觉得像你这样的人类应该为他随口一句话赴汤蹈火,他看似滚烫的胸腔里实际冰冷的让人震惊,塞索,你感觉不到吗?”
“等你把红龙女王解救出来,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他立刻就会把你抛到一边,顶多给你几个可笑的名头,什么龙族的恩人,卡兹莫丹的大救星。然后你会被一群跟你完全无关的凡人顶礼膜拜,但他们会时不时念错你的名字,因为没人真正在意你的牺牲。”
他望向黑铁栏杆的对面道:“你知道我是对的,考雷斯特拉兹。”
克拉苏斯没有回应,他再次低下头望向地面,粘稠的血液一滴滴从他的鼻尖滴落。
“我也是为你着想。”黑龙之父再次转过头看向这边说:“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如果你不杀了阿莱克斯塔萨,将来她会饶过你吗?”
在受尽折磨的克拉苏斯和死亡之翼的双重重压下,杰斯表面上还勉强平静,内里几乎已经震颤到脱离掌控。
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继续伪装的能力了,别说是控制自己的情绪,连表面······
他只能紧盯着低着头的,双臂被锁链固定着的克拉苏斯,盯着他被撕扯出血的头皮说:“我会完成我的使命。”
听到这句话,红龙的肩膀抖动了两下,像是在嘲笑,嘲笑凡人的懦弱,嘲笑自己的蠢笨。“别说的这么模糊。”死亡之翼说。
他看着杰斯,黄澄澄的魔眼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爬虫之眼,竖细的黑瞳,熔岩一般滚动的虹膜。杰斯看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快要被这注视的黑暗力量碾碎,烧烂,溶解在梦里变成一滩肮脏的烂泥。
但最终,他还是维持住了最后一丝理智,在死亡之翼的威能之下勉强幸存下来,得以坚持着至少说出下一句话。
“我会杀了红龙女王,我会找回恶魔之魂交给你。”黑龙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把视线挪开。
杰斯感觉像是一下子从刑架上被解开了似的,刚才挤出那一句话的努力,仿佛是经历了数个月的残酷折磨。
“还有龙蛋,你总是忘。”死亡之翼语气里带着一点轻佻的抱怨,他接着道:“要是没了阿莱克斯,那些龙蛋就变得更重要了。尤其是那些会诞下雌性的龙蛋,但愿她们当中至少有一个能成长的像我们的考雷斯特拉兹亲王这般意志坚强,只有这样才能为黑翼的继续壮大做出贡献。”
说完黑龙哼笑起来,笑的极其别扭,甚至奇怪。
杰斯尽可能地压制住自己的一切情绪,无论是恐惧,紧张,怀疑······保持勉强的镇定。“我明白了,主人。”
“那就继续吧,我还有其他事要应付。”黑龙冷声道。
死亡之翼高大的身影迅速变得模糊远去,杰斯感觉自己被一个滚烫的黑爪抓住一下子扔出监牢之外······
他猛地坐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石墙外冰冷的细雨都无法让他沉静下来。克拉苏斯会死吗?
还是说,那只是死亡之翼编织的又一个幻象,目的只是为了让杰斯放松心态,不要在乎红龙的威胁。
要么是让他彻底死心,别再管红龙如何了。
或者他只是为了通过这么一个场景测试自己,看看自己到底是真心效忠黑龙,还是仍然打算为克拉苏斯做事。
他通过测试了吗?死亡之翼相信他了吗?
然而他下意识觉得那是真的,那确实是克拉苏斯本人,那股强大的热烈,即使是在死亡之翼的黑暗之力下,即使是在那些黑锁的束缚下仍然如同膨胀起来的火炎,与杰斯之前在梦里见到的一切其他虚假事物······例如那个现在回想起来如同舞台剧演员一般的温蕾萨·风行者,都不一样。
只是杰斯实在是不想相信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如果克拉苏斯没能逃过死亡之翼的陷阱被他抓住
,那就意味着他早先的担心已经变成了现实。
克拉苏斯无法脱身,也就无法把死亡之翼已经重新现世的事通知给其他的龙王。—不会有其他龙王来到格瑞姆巴托了。
托尔洛纳的夜晚,一下变得比梦里更黑暗。
他捂住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手臂上一阵灼痛。
拉开袖子望着手臂上的符咒,在雨夜里像是火一般发出亮光,惊得他连忙又将那道痕迹捂住,将袖子拉下来。
沉静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莫洛菲尔正在高处隐藏身形,守望着可能接近的不速之客,格瑞德在一旁呼呼大睡。
然而眼前阴暗的角落里,两道淡蓝色的微光一点点显现。“你的确有事在瞒着我们。”温蕾萨低声说。
“抱歉。”杰斯说。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这一路心事重重?”温蕾萨轻叹了一声,说:“格瑞德比我更了解你,他一定也清清楚楚。我不知道你承受着什么,我只知道无论如何别再把我们排除在外。既然打算跟着你来到这里,我们就做好了面对所有情况的准备。”
“其实对我而言,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只害怕你不再是你了。”杰斯抱着法杖沉默许久,墙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再次没过屋内的动静。“所以,我能相信你吗,杰斯?”温蕾萨问。
杰斯嘴唇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注视精灵的眼睛。“能。”
“那么其他的都不重要了。”游侠微笑了一下,靠着墙闭上双眼说:“离天亮还很早,杰斯。我们就要进山了,再休息会儿吧。”